第五十九章(1/1)

晏宁公主一大早就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两面镜子。

一面比较大,外面镶着镂花的银边,仿佛一株婆娑的梅树将整面镜子托了起来,梅花做得十分逼真,那花蕊简直像会随风轻颤。连后面的支架也做成了盘虬的枝干,仔细赏玩,无一不精致。

另一面很小,是可以带在身上的手镜,圆圆的,有个可以合拢的雕花盖子,漂亮极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又亮又清晰,连乱了几根头发都照得一清二楚。

晏宁公主很清楚能把东西无声无息放进来的人是谁,心脏却还是莫名地跳快了几拍。

这样的主意,并不是她兄长想得出来的。而她兄长身边主意最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谢三郎。

晏宁公主伸手摸了摸那一树梅花,有点儿爱不释手。她顿了顿,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脸色白了点,嘴唇青了点,眉毛不够好看……

这是她以前从来不会注意的东西。

晏宁公主屏退左右,打开了妆匣。她来来回回地挑了几种胭脂,选了比较浅淡的颜色把苍白的脸色掩了掩,又往唇上抿了一丝淡红,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晏宁公主对着镜子微微发愣,忽听一声“陛下驾到”,猛地回过神来,转身相迎。

赵英注意到晏宁公主坐在妆台前,抬眼看去,一眼就瞧见了桌上的镜子。饶是他身为一国之君,见到这种新奇的事物还是非常惊讶。

赵英迈上前,拿起镜子照看几眼,笑望着晏宁公主:“是崇昭找来的?”

晏宁公主点点头。

赵英仔细看了看晏宁公主的脸蛋儿,心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继而他想到晏宁公主体弱多病,不一定能等到“不中留”的那天,又有点难受。他不是真圣贤,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这个女儿他万般爱宠,如果真的要白发送黑头,他心里的苦楚不比寻常父亲少。

赵英说:“今儿你可以邀请任何人入宫陪你过生辰,你喜欢热闹就多找几个,不喜欢热闹,那就找三两个知心的就好。”

晏宁公主心中一暖,说:“谢谢爹。”

赵英刚下完早朝,还没用膳,特意留在晏宁公主宫中陪她吃早饭。

赵崇昭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们父女二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他鼻头一酸,腆着脸跑上去喊:“父皇。”

赵英见赵崇昭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一副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样子,莫名地想到了谢则安说的“他很希望得到您的认同”。

赵英想起了当年他不得宠爱,常年征战在外。先王儿女众多,哪里记得起他这个儿子?后来他结识了前驸马,慢慢地妹妹阿蛮交好,阿蛮人如起名,爱娇可人,很得先王欢心。前驸马不时让阿蛮在先王面前提起他,又帮他在京城造势,他才有了夺嫡的资本。

要不然的话,那时候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人实在太多了。

赵英顿了顿,难得地对赵崇昭露出了和颜悦色的一面:“坐下一起吃。”

赵崇昭又惊又喜,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乐滋滋地坐到赵英身边。

坐定之后赵崇昭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他追问晏宁公主:“宁儿你看到我给你找来的镜子了吗?喜欢吗?”

晏宁公主说:“我很喜欢。”

赵崇昭说:“那就好!”他没有独占功劳,“我跟你说,这镜子和镜架都是三郎琢磨出来的,我看到时也吃了一惊呢,实在太漂亮啦——匠人们都夸三郎设计得太妙了!”

听到预料中的答案,晏宁公主面上没有表露半点惊诧。她对赵崇昭说:“你可要帮我谢谢三郎。”

赵崇昭一口答应:“没问题!”

有赵英在,兄妹俩都没多说什么,乖乖喝粥。赵英考校了赵崇昭几句,发现赵崇昭确实有用功读书后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回御书房处理政务。

直至赵英走远,赵崇昭还是飘飘然的。他兴奋地对晏宁公主说:“宁儿,刚刚父皇对我很满意对吧?他一直点头,都没骂我呢!”

晏宁公主看见赵崇昭脸上那毫无作假的喜意,心底有些酸涩,赵英从小对赵崇昭格外严格,赵英的关爱于她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于赵崇昭而言却非常难得。

要是赵英夸赵崇昭一句,赵崇昭说不定会高兴大半个月。

兄妹俩又聊了许久,直至徐君诚那边快开始讲学了,赵崇昭才蹬蹬蹬地赶过去。

知道今天是晏宁公主的生辰,徐君诚也没说什么,直接让赵崇昭落座。

谢则安小声问:“公主喜欢殿下送的礼物吗?”

赵崇昭说:“当然喜欢!”

瞧见徐君诚望了过来,谢则安和赵崇昭都噤声不语,开始听徐君诚讲解。

秦如柳是四人之中学得最好的,谢则安希望赵崇昭能和秦家打好关系,“课间”拉着赵崇昭向秦如柳请教问题。秦如柳第一次给他们讲解时还有点生涩,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却已经有模有样了,有时连燕凛都会靠过来旁听。

在谢则安的调解之下,赵崇昭慢慢放下了对秦如柳的偏见,四个人相处起来倒也和乐融融。

徐君诚的讲学结束后各自归家,燕凛在宫门前喊住了谢则安:“三郎,我哥要去西边了,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燕冲去西边并不是临时起意,在找到接替自己统领职务的人选后他早就向赵英提了出来。北边有恭王守着,多年无战事,南边也只是小乱居多,唯有西边有些不好的势头。西边是西夏,占据了一个肥沃的大草原,战马彪壮,是个无法忽视的强敌。近年来西夏换了新主,岁贡越来越少,今年甚至迟迟没到。

守着西疆的是长孙将军的长子,年底这位“小长孙”遇袭身亡,对西疆的士气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赵英本来是要留燕冲的,但燕冲在御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让赵英松了口。

燕冲得了诏命立刻离京,连年都没过。

这些事谢则安是从别人口里听到的,因为燕冲甚至没来得及和他道别就走了。

没想到燕冲给自己留了信,谢则安赶紧接过。他追问:“燕大哥还好吗?”

燕凛抿了抿唇。

以前他的目光一直摆在北疆,认为强敌在那边。可在听到“小长孙”的死讯时,他才惊觉大庆朝四周危机四伏,他们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北边的凶险。

事实上并不是敌人强大了多少,而是赵英的剑收起来太久,很多人已经遗忘了当初的教训。

他们都觉得赵英老了,大庆朝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大庆朝。

在外敌看来,主弱则国弱。

燕冲临去前告诉燕凛要好好听徐君诚的教导,必须学大学问,学做大事,要是没有纵观全局的眼光,去了边疆也只是给敌方添个人头而已。

燕凛看了眼让燕冲另眼相看的谢则安,说道:“还没到西疆。”他安静了一会儿,才补充,“长孙大哥的灵柩已经回到京城了,他们说在半路上遇到了二哥,二哥一定正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二哥和长孙大哥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他都没等到看长孙大哥下葬。”

谢则安的小心脏莫名地一抽。

他蓦然想起相识不久时燕冲说过他像他的一个朋友,那语气是十分熟稔的。大概正是因为他和那位朋友在某个方面有些相像,燕冲才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现在看来,燕冲的那个朋友很可能就是这位“小长孙”。

对于这样的知交来说,看不看对方下葬反而不重要了。燕冲一心要做的,是尽快赶到西疆、尽快将局面稳下来,不让对方镇守西疆的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谢则安问燕凛:“不知道到时我能不能去拜祭?”

燕凛说:“自然是可以的,当年你祖母和长孙将军交情极好,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的。”

谢则安没想到这一层,说:“那我到时一定去。”

燕凛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齐行,走出朱雀街一转弯,瞧见了临水而建的金玉楼。燕凛和谢则安都没喝酒吃饭的心思,本想直接回家,却听前方一阵骚动,好像是金玉楼里又出了什么乱子。

谢则安和燕凛对视一眼,快步上前。

一踏进金玉楼,谢则安就看见个身穿白衣的少年郎在桌椅的残骸中间站着。少年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也才九岁十岁的样子,眉眼秀丽胜似女子,说话却很不客气:“我只要那个烧春!”

燕凛一顿,快步上前:“二……郎。”

少年转过头,见是燕凛来了,握了握拳,说:“燕凛,你怎么在这里?”

燕凛说:“听到动静,进来瞧瞧。”

少年杵在那里不说话了。

有人认出了谢则安,如蒙大赦,迎上来说:“三郎,这个小兄弟非要买烧春,今天的量已经卖完了,而且他年纪那么小……”

谢则安低声吩咐:“你送一壶到二楼。”说完他朝燕凛和少年发出邀请,“到二楼去吧。”

少年疑惑地看了看谢则安,又转头看看燕凛。

燕凛微微点头,带着少年上楼。

谢则安跟在他们身后,打量着少年的背影。十岁的少年虽然有可能没发育,可依他的判断,这家伙分明是个女孩子。

燕凛那一声“二郎”,本来恐怕是想喊“二娘”的吧?

谢则安让人送上烧春后就把小二都打发出去。

少年闻见了烧春的味道,讶异地看了眼谢则安。但这会儿她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只看了一眼就低垂着眼睫,直接倒满了面前的杯子。

一饮而尽。

燕凛说:“这酒太烈,二郎你别喝太多。”

一杯酒下肚,少年竟没有醉倒。她冷冷地说:“燕七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认识越多这时代的“同龄人”,谢则安越觉得自己摆在这些人中间一点都不突出!晏宁公主就不说了,眼前这个小女娃儿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瞧瞧那洒脱的饮态、那锋利的言语、那满含英气的眉眼,着实不输男孩。

难怪她一身男装也无人识破。

只是这女娃儿眉间带着太多的痛苦,远超于她这个年纪所能承载的限度。

所以她才一意要买烧春吧?

谢则安问:“你很想喝醉吗?”

少年一顿,说:“我很想喝醉。”

谢则安说:“那我陪你喝。”

少年怔怔地看了谢则安两眼,说道:“好。”

谢则安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隔着桌子向少年举杯。

两个人你一次我一次地灌完酒,少年很快醉倒了,谢则安也没好到哪里去。

燕凛一直守在一边,在少年趴下后皱了皱眉,叫来个小二让人去通知少年的家人。

小二见谢则安也倒下了,立刻送来醒酒茶。

谢则安醉得快,醒得也快,一杯醒酒茶灌下肚,意识很快明晰起来。

谢则安见少年已经不省人事,问:“她是谁家的?”

燕凛迟疑片刻,吐出一个谢则安预料中的答案:“长孙家。”

那就难怪了。

谢则安和燕凛等着长孙家的人过来接走“二娘”才分别。

一到家,谢则安就被找到了书房。书房里已经有谢晖、梁捡、谢季禹和谢大郎,还有两个谢则安没见过的生面孔。

而摆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仔细一瞧,沙盘上的地形竟是西疆与西夏交界那一带!

谢则安心头一凛,快步上前:“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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