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的告示贴在卞陵最热闹的街巷中,元儿看着那告示上的昌泰年号,已不是和瑞,已不是她的天下。她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握拳之际,只握了清风一阵。告示上说新皇大赦天下、减负税一年且停止修建帝都城外的奢侈行宫,卞陵百姓欢呼雀跃,她与薛漪澜相看一眼,嘴角凄凉弯起。
她于政绩无功,名声已是由得阮重败坏,大魏百姓皆知她荒淫无道且好龙阳,逼死了一后一妃;大修行宫,残害了一方百姓。她不知,百姓对她是何等的绝望,方把对大魏国的希翼放在了一个三岁幼帝身上。
画舫泛河面或溯洄从之,或顺水流而飘摇。黄金罍盛清酒醉倒无数文人侠士,红妆绫绸曼舞和丝竹管弦之声。无人会念着她驾崩的悲痛,众人皆在欢呼着新皇的恩泽。父皇驾崩,母妃薨逝,萧渃亦离去了,大魏国万里疆土,她依旧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醉酒的脚步自觉朝着麒麟阁的方向走去,天下之大,也唯有麒麟阁一处可令她安身。
回麒麟阁的途中,因有告示贴出,新皇登基成真,她心亦死。阮凌锡虽欺骗了她三年的感情,可绝非胸无大志之人,凭他的才干也是担得起天下黎民百姓福泽的人。如此,她留在麒麟阁不失为最好的去处。
元儿立在麒麟阁府门前,这一刻方看清了“麒麟阁”三字并非悬空于府门上,匾额后有暗线牵连。十九年的帝王生涯似一场梦魇,如今梦魇初醒,她却立在卞陵的麒麟阁门前,恍如浮生若梦,她是元儿而非魏煜煊。
大敞的府门后,翊辰疾步而行的身影落入她眸中,他面容带些疲倦,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血丝满布的星目与她四目相对,她盯看着翊辰俊朗的面容。不知是否自己饮酒十余日尚未清醒幻化出了翊辰归来,连日宿醉令她头脑昏沉,怔怔问翊辰道:“你是要出来找我的?”
翊辰剑眉因疲倦微微皱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元儿依旧怔怔问道:“是否无论我在何处,你都能找到我,不会让我一个人伶仃孤苦?是否此生此世,我皆不用颠沛流离,可安身在麒麟阁?是否不会有人杀我于剑下、斩我于高台、踏我于铮铮铁蹄下?”她灵动双眸泪珠流出,昔日的梦魇纠缠了她十余日,以令她心神俱疲。
翊辰皱起的剑眉带了些惑然,却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此生,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有我在,无人能伤你一下!”
翊辰铿锵有力的语气令元儿安心,她嫣红唇瓣弯起,眼泪却似雨珠般落下,面容苍白着虚弱道:“我住了十九年的地方被别人抢了去,天下之大,我已无家······”
翊辰抱住昏厥的元儿,令守在门外的门童去唤了耿仓。他边朝桃林苑走去边问薛漪澜道:“你带她去了何处?她一见我就怪言怪语!”
前院游廊外树木苍翠成荫,百花点缀其中。盛春之景看不进疾步而行的翊辰眸中,薛漪澜要比翊辰快上许多,方能追上他步伐。她无法言明元儿的身份,眸光从翊辰面容一扫而过,不忍看他焦急的神情,闷声道:“你一走半月之久,又请了个什么郡守小姐教她礼数,她不疯言疯语已是幸哉!”她垂首盯看着翊辰衣袍下摆用银线绣的翠竹暗纹,与他白色衣袍混为一体,不细观不得见。
前面的翊辰依旧只顾赶路,不似往日般与她怒跋扈张。她紧走几步与他并齐,见眉宇间带着驱不走的愁绪,不知是为元儿亦或是其他。她哑了言,心中百味掺杂似春日百花盛开,若非真正惜花爱花之人便不能辨得鼻息间多种花香究竟为何。她非惜花爱花之人,亦是不能得知自己心中掺杂的滋味究竟为何,便加快了步子,跟随翊辰进了桃林苑。
耿仓开了方子后,见翊辰一脸愁容不展,识趣的连一句戏言未有,正经说了句,“我先回医馆了,药抓好了便送来。”
翊辰盯看着安睡的元儿,并不理会他,他便快快地出了卧房。
窗棂外花香迷蝶,屋子内却沉重若秋日凝霜。薛漪澜双手环胸抱剑,佯装无意问剑眉紧皱的翊辰道:“新皇登基,此等普天同庆的大事,元儿未昏厥时,你便愁眉不展,是为何?”
翊辰星目动了动,身子仍僵硬地坐着,淡着语气道:“新皇不过三岁,亦不见得比先帝好到何处,那些百姓欢呼雀跃的不过是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这样的恩泽,于他们而言只要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便别无他求。”
可于他而言,却不是。父亲病倒,煜煊的皇位被人占了去,寻了数月仍未寻到她,依父亲之意,她要么是藏匿了起来,要么是已不在人世。他倒希望是前者,寻不到,煜煊便尚有一丝生还之机。
薛漪澜松开环着的双手,剑落下之际,她出手握住,“无论是何人登基,于你麒麟阁而言皆是一样的。元儿身世凄苦,亲人皆已不在人世,先帝驾崩,她无法回皇城继续做宫女。此生已无家可归,你若真心爱她,便尽早娶她为妻,给她吃一颗定心丸,让她不要终日惶恐不安。”她强逼着自己不回头看翊辰,大步出了卧房。
翊辰应着薛漪澜的话握住了元儿的手,见她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着蛾眉,担忧之余,却开始因她先前一番怪言怪语起疑她的身份。
元儿醒来,已是深夜。夜深寂,铜漏声清晰,白玉莲花柱台上依旧插钎着红烛。因无人前来挑拨烛芯,烛芯倾斜连缀着烛焰也斜斜歪歪,晃在昏明的屋子内。
翊辰和衣倚在床木而睡,手紧紧攥着她至于锦被中的手。她小心翼翼坐起来,盯看着翊辰俊朗的面容,不觉伸出空着的手想碾平他皱在一起的剑眉。刚触到他剑眉,他便倏地睁开星目,空闲着的手紧抓住了元儿伸在自己面容前的手,惊得元儿瘫坐回了床上。
昏黄的烛光带些暖意,不似漆黑树林中透出的月光凄清冰冷。片刻后,翊辰眸子中似雄鹰锐利的杀气散去,看向元儿时已柔和了下来。
多日来,他连夜赶路,挡不住困倦、夜宿荒野时总要万分警惕着。疲倦浅睡时,他忘了自己已回到麒麟阁,正守在元儿身侧。他强行令自己笑了笑,对惊魂未定的元儿道:“酒醒了?你一身的酒气可是难为耿仓驱了多时,不知这天是否趁我不在时下了酒雨?”
他见元儿红了面容垂首不语,笑意更深了些,“我可是听红羽说,你日日在桃林宴饮,如今整个卞陵皆知我翊辰的夫人贪恋男色,千金散去观得男人作女子媚态起舞。我进卞陵时,风威镖局的总镖头还特意嘱咐我要照看好后院家眷,丢了黄金不怕,丢了人可就丢了我麒麟阁阁主的面子了。”
元儿应着翊辰面容上的笑意埋首,小声道:“以后不会了!”她已不是大魏国的皇帝,在皇城中养成的劣习自是要除去。
翊辰拉着她的手翻身躺下,自语道:“连着赶了多日的路,又被你昏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已走不动回客房了!”元儿想要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挣扎出时,他已合眸熟睡过去。他攥的极紧,令元儿分不清他是真睡还是假寐,就这样被他攥着手、与他躺在一处到天亮。
拿着薛漪澜辞别信笺大叫着闯进卧房的红羽,见得翊辰睡在元儿身侧慌忙跑了出去,撞上端水的红莲在她耳侧低语几声。红羽关上房门,二人呵退了守在门外的丫鬟,也跟着下了阁楼。
翊辰与元儿皆被红羽惊醒,元儿挣扎了一下,手仍是被翊辰紧攥着,她只觉再被攥下去,那只手便要废了去。
翊辰见元儿灵动双眸睁得圆鼓瞧着自己,他嘴角轻轻弯起,心乏体倦已不似前几日那般严重了。他紧攥着元儿的手已是汗津津滑腻着,元儿害羞躲闪时云鬗萦绕在他面容上。二人共枕而眠半夜,元儿是第一个与他共枕的女子,翊辰不觉情动。
他侧身,手轻轻绕起元儿散于软木香枕上的云鬗。香枕上绣着江畔桃花压枝垂于水面,鸳鸯戏水惊起江面旖旎,翊辰余光瞥见枕上所绣花式,心知这软木香枕定是红羽所放。
元儿灵动双眸渐渐瞪大,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翊辰,想要起身,翊辰却禁锢住了她腰身。她想要别开脸之际,翊辰似刀锋削过的薄唇已覆在她双唇上,继而含住她嫣红娇小的唇瓣,不似阮凌锡吻她般雪花落唇,而是占有般的侵袭。
她一手被翊辰紧紧攥在手中,另一手亦慌乱无措的紧紧攥着;慢慢接受了翊辰,并且迎合着他。翊辰愈加情动,双唇离开元儿唇瓣,摩挲至她耳畔。元儿只觉翊辰握着她的手僵硬了片刻,他在她额前轻浅一吻,便躺回她身侧。
一吻结束许久,她依旧觉得惊心动魄,心似锣鼓般响声不停。
翊辰把她揽入怀中,她可以听到翊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地也安下了慌乱不已的心跳。
迷乱的情意冷却下后,翊辰星目盯看着木床上悬的八卦图阵法纱帐,心下胡乱想着若是与元儿成亲了便换成女子喜欢的鸳鸯戏水、莲花并蒂等以求夫妻百年好合的花式。可转念一想,元儿喜好处处不与其他女子相同,亦或许会喜欢青山绿水中芳草萋萋、落英缤纷等山川景致。
他胡乱想了许久,觉得成亲之前若行了夫妻之礼,实非君子所为。他虽算不得君子,亦是要顾念着元儿清白名声,不可让她有半分不愿意的委身自己。
待心绪稳定后,翊辰声音如常地开了口,“元儿,皇上若非藏了起来,那便是已遭了横祸。待我们成亲时,定要为他留着天子之座。”他已与母亲、妹妹相认,此次回来便是要带着元儿回帝都成亲,慰母亲与父亲以求墨家有后之心。
元儿起身,唇瓣张了几次,不敢看翊辰一脸的认真,垂首小声道:“我不想和你成亲!”
翊辰倏地坐起来,他俊朗面容带着气恼,“你不和我成亲,那你为何要亲我?”
元儿清秀面容通红,分不清是气恼亦或是羞意,急急辩驳道:“你力气那么大,我无法推开你。再说了,并不是亲了就要成亲;若是这样而论的话,也不应是你先同我成亲。”
她说完见翊辰星目冷意凝聚,紧紧咬住自己尚有痛楚的唇瓣,心中即刻懊恼不已,忙躺下用锦被遮掩住身子,不敢再看翊辰的脸色。翊辰握拳时骨节声响吓人,他懊恼道:“我走之前就应该把魏煜澈赶走,他果真心术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