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天冷得厉害,下了一场大雪,仿若给京城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缟素,这几日却晴空万里,阳光撒在白雪上,让整个世界更亮了几分。
这是个晒太阳的好日子,往年的冬日若是遇上这样的天气,京城的百姓定会把家里的被褥晒出来,自个儿也搬个凳子坐在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跟左邻右舍的人唠嗑一番。
今年却不同。
从十年前开始,大梁就天灾不断叛乱频起,南边还乱着,就藩北地的荣王又借着清君侧的名头反了,如今京城更是已经被荣王大军围了半个月。
京城被围之后,城中百姓本就因为粮食不足饿死无数,前日的大雪压垮房屋冻死许多人之后,城中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京城,就要撑不住了。
秦昱裹着有些旧了的狐裘坐在池边的凉亭里,看着冻得足有几尺深的池塘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今年的冬天极为寒冷,想来北边的那些戎人定然过得不太好……他真该庆幸这池子里的锦鲤早已被他那位王妃抓来吃了,要不然这会儿被活活冻死烂在池底,可不就浪费了?
而且这样一点点饿死冻死,还不如被人一刀砍了来的痛快。
捂着胸口,秦昱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似乎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去一般。
昔日的摄政王府是何等的富贵热闹,他的身边更是永远围着好几圈的人,那时候他哪怕只是轻咳两声,也必然有许多人上前伺候,可现在,这府里总共也就剩下三个人而已。
不知不觉中,他竟已经落魄至此,和池子里被人圈养的锦鲤无甚区别。
就不知道他会怎么死。
“王爷,开饭了。”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划过一片寂静。
秦昱抬起头,就看到寿喜拎着个食盒穿过院门匆匆赶来,寿喜是打小伺候他的太监,以前白白胖胖的像个馒头,这会儿却已经瘦成了竹条,明明三十不到,一笑,眼角却已经满是皱纹。
“我还有饭吃?”秦昱自嘲了一句,同时将咳嗽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免得寿喜忧心。
“王爷……”寿喜低着头,满脸悲戚。
今上在登基前对他家王爷言听计从,还未亲政之时也处处以他家王爷马首是瞻,可一亲政,就开始打压王爷。虽被打压,但当时王爷的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毕竟他家王爷留了不少后手……可|荣王起兵了。
自从荣王起兵,王爷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谁不知道他家王爷为了让今上能顺利登基和荣王结了深仇?荣王这次反叛,清君侧清的可不就是他家王爷?今上本就对他家王爷极为不喜,出了这事之后更是对王爷深恶痛绝,数月前陈将军战死之后,干脆就把摄政王府给抄了,接着又将王府团团围起,还下令除了他家王爷以外,其他人许出不许进。
这命令,分明就是想让他家王爷众叛亲离。
自从王府被围,吃的用的就再也没人送来,纵然王府的仆人都对王爷忠心耿耿,却也挨不住饥饿受不了被活活饿死……府里的下人没多久就跑的跑死的死,只剩下他一个了,算上王爷和王妃,现在整个府里就只剩三个人而已。
他们三人一开始还能从府里找出点存粮来吃,王妃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腌肉粮食,后来就只能从园子里找能吃的草木和各色活物果腹了。
省吃俭用,他们倒也撑了下来。但这几天,府里是真的一点吃的都没了,王爷千金之躯,却已经两天没有食物入腹。
“王爷,我煮了件皮衣。”寿喜说道,低头打开了食盒。
食盒里装着一碗清汤,汤里飘着的是几块兽皮。
“奴婢想着以往煮羊肉,也有剃了毛带皮煮的,羊皮想来能吃,就……”寿喜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他也不知道硝制过的皮衣还能不能吃,但眼下,他们除了这个已经没东西能吃了。
以前王妃还能抓个老鼠抓个雀儿给他们吃,但如今京城别说老鼠,恐怕蟑螂都被吃尽了。
他们被围在这府里头出不去,但听门口那些大兵闲聊抱怨,却也能知道不少事情。今年湖广一代闹灾,江南又被反贼占了,秋粮压根就没送来京城,京城本就缺粮,又被围住……现在早已饿殍遍地。
接过寿喜手里的碗,秦昱用筷子夹了一块羊皮塞进嘴里。
这皮没什么味道也嚼不动,但他依然认真地嚼着,好似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吃了几块皮以后,他又喝了一口汤。
热乎乎的汤喝进肚子里,秦昱觉得好受多了,就在这时,突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来了。”秦昱轻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羊皮汤吃的一干二净,这才放下碗看向园子入口处。
一群穿着铠甲满身煞气的士兵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随后,便有两个男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外面进来,那两人,都是他的弟弟。
一个是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曾经对他百般奉承,在他出事之后又转而投奔睿王,抢了他的未婚妻对他百般打压,如今还带着人打到京城来的二弟,荣王秦岳。
另一个则是被他母后养大,他打小当亲弟弟疼着,后来更是一手扶上帝位,却狠插了他一刀将他囚禁在此的六弟,当今圣上秦衍。
秦衍亲政之后就再不把他这个哥哥当回事,威风的很,这会儿却连龙袍都不敢穿,对着秦岳点头哈腰的。
毫无疑问,是他打开城门把叛乱秦岳放进来的。
这结局秦昱早有预料,但真看到这一幕,却也不免心里滞闷。他千辛万苦抢下来的江山,到底还是落进了自己仇人手里。
若不是他是个废人,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看了一眼自己萎缩的如同的竹竿一般细瘦的双腿,秦昱的拳头微微握紧,很快却又放松了下来。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秦昱!”秦岳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眼里的得意再也遮掩不住,怕是他也不想遮掩了:“秦昱,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秦昱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小了数月的二弟,竟是微微笑了笑。
“我当然比你好,从今日开始,我就是这大秦的主人。”秦岳道,他穿着盔甲昂首挺胸,虽然脸上胡子拉碴,但成功带来的喜悦让他显得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秦昱看着秦岳这个样子,却只觉得好笑。他这一生犯过许多错误,而其中最大的错误,恐怕就是放过了秦岳,让他得以去西北就藩,又让秦衍登上帝位。
西北是个不毛之地,他本意是想让秦岳在那边吃点苦头,却没想到秦衍亲政后一心想着从他手上夺|权,对他越来越防备,竟是一再派监军前去西北,给曾和他有过交情的西北守将李崇安找麻烦,也让秦岳抓住了机会。
秦岳在朝堂和西北来回活动,让朝廷派去的监军斩了李崇安。
李崇安身死,他手下的军士自然对朝廷心生不满,更有人愤怒之下砍死了那位监军……
监军死后,怕被朝廷清算,西北军的各个将领便有了反意,然后,秦岳就趁机接收了西北军,带着这只朝廷每年花上百万两养着的精兵反了。
西北军跟着秦岳谋反,是为了不被朝廷清算,为了一个从龙之功,至于秦岳,他毫无疑问就是为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帝位。
他们做了选择,却忘了朝廷派兵镇守西北,是为了防止戎人南下。
秦昱当摄政王之时,对戎人了解颇多,知道那些家伙和豺狼无异,现在西北军来了京城,西北那边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了……
秦昱相信,那些戎人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来大秦大肆劫掠的好机会,到时候,大秦又会如何?
秦昱眼带讽刺的表情惹怒了秦岳,他自小就处处比不上秦昱,即便后来秦昱成了一个废人,他也还是屡屡在秦昱手下吃亏,对秦昱堪称恨之入骨,现在秦昱的生死掌握在他的手上,竟然还敢露出这么一幅不屑表情,简直让他恨不得把秦昱大卸八块才好。
“秦昱,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你若是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饶,我倒是可以让你死个痛快,如若不然……”秦岳拖长了音调,阴沉的声音听着比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啊!”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里肃穆的气氛,众人下意识地看去,就看到一个披散着一头狗啃一般的短发,穿着一身华丽但肮脏的裙装,脸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女子正拎着一只已经死掉的老鼠趴在院墙上往这边看。
这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诡异的女人?
秦岳下意识地戒备起来,但很快,他却又想到了什么,哈哈笑着看向秦昱:“秦昱,这就是你的那位傻王妃?难为她对你不离不弃……也对,废人和傻子,合该是天生一对。你放心,等你们死后,我定让人把你们装殓在一起。”
秦昱一直淡然的表情,终于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