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摞纸,两种风格。
前几张是胡桂扬在石桂大面前乱写乱画出来的,虽是涂鸦之作,却能看出大致脉络,他甚至能够记起当时的想法,另外几张则是真正的乱,没有半点章法可言,最麻烦的是,胡桂扬明明记得自己当时是在认真书写,一笔一划,结果出来的却是一条条拐来拐去的线条。
“这算什么?”胡桂扬找不出答案,握紧拳头,臂膀用力,力量还是没有半点增长,“我不会这么倒霉吧,没变成异人,却有异人的病症?”
胡桂扬急忙下地,找了一圈,“我真不是读书人。”
他用手指在桌上规规矩矩地划出几个字,自觉没有问题,还不放心,穿好衣服收起纸张,去前院找笔纸。
赵阿七的住处离胡桂扬不远,他是单独居住,打开门,向匆匆而过的师兄招手。
“干嘛?”胡桂扬不想停留,只是放慢脚步。
“有几句话要说。”
胡桂扬犹豫一会,拐进赵阿七的房间,“说吧。”
赵阿七关上门,“师兄想必知道了。”
“你已经投靠官府?早就猜到了。还有别的事情?”
赵阿七拦在门口,“我必须解释几句。”
“嗯,最好长话短说。”
“我没有投靠官府。”
“哦。”
“我还是江湖人,不为官府做事,只是偶尔联手,就像……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过后谁也不找谁,连朋友都算不上。”
“明白,你跟官府做生意——官府知道这一点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府好像很少与江湖人做生意。”
“官府存着什么想法我不管,总之对我来说这就是一桩生意,我帮官府聚集异人。”赵阿七停顿一下,觉得没必要隐瞒,“监视师兄的一举一动,他们向我提供治病良药。”
“跟你接洽的是谁?”
“叫左预的一个人,师兄可能认识。”
“这么说你是东厂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只是生意而已。”
“生意若是一直做下去,你就成熟客了。”胡桂扬笑道,准备离开,对赵阿七究竟效忠于谁并不感兴趣。
赵阿七仍不让开,脸色微红,“师兄为西厂做事,与我并无不同。”
“当然,咱们是一样的人,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你更好或是更坏。满宅子三十名异人都得到药丸了吧?那就是人人都在做‘生意’,所以你不必向我解释,真的,大家各自努力,别互相陷害就好。”
赵阿七想了一会,“我想问师兄一件事。”
“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绝不隐瞒。”
“现在的药丸只是缓解症状,官府有了解药之后,会给我们这些异人吗?”
胡桂扬也想一会,“跟你一样,我也是试药者当中的一员,不知道上头是怎么计划的,我只能这么回答你:如果你是官府,掌握着解药,会给一群浪迹江湖的异人吗?”
赵阿七长叹一声,“说来说去,官府只是拿咱们试药而已。”
胡桂扬笑道:“我也是就这么一猜,没准官府就是好心呢。你这里有笔纸吗?”
赵阿七摇摇头,左右看了看,胡桂扬趁机从他身边挤过去,“那就待会再聊。”
前院韦瑛房里有笔纸,而且不少,看到胡桂扬进来,韦瑛笑道:“这么晚了还要出门?从今天开始,给胡校尉当‘跟班’的人不只我一位了。”
“那两个异人校尉还在?”
韦瑛给出一个手势。
“八个?”胡桂扬吓了一跳,“我有这么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也宁愿什么都不知道。”韦瑛面带微笑,他的确做到了一无所知。
“我不出门,借笔纸写封信。”
“随意。”
桌上的墨盒还是湿的,胡桂扬铺纸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下“汪直”两个字,向韦瑛道:“能看到我写的是什么吗?”
韦瑛看了一眼,脸色一沉,“胡校尉要写信给厂公?”
“我糊涂了。”胡桂扬涂掉“汪直”两个,写下“厂公台鉴”四字。
韦瑛道:“你今天在西厂没见到厂公吗?非要现在写信。”
胡桂扬再次涂掉字迹,“也对,这叫‘提笔忘言’,本来一肚子话,真要写出来却又没剩几个字。算了,不写了,明天再说。韦百户好好休息,不打扰你了。”
韦瑛惊讶地看着胡桂扬离开,不明所以,也不追问,只是将刚才的事情写在一分新折子里,准备明天上交西厂。
夜色已深,花大娘子在二进院门口拦住胡桂扬,“宅子里的人又多了。”
“有什么东西不够用的?”
“东西够用,就是住进来的人一拨比一拨古怪,我有点理不清头绪。”
“你招来多少人?”
“算我十七个人。”
“这么多,我以为都给吓跑了。”
“后来的都是亲戚,赵家的男人不认亲,我们娘们儿自己相处,反正你给的工钱多,大家没什么可说的。”
工钱全由花大娘子决定,胡桂扬从不过问,笑道:“亲戚好,亲戚好说话,跟大家说声,明天结算工钱,给整月的钱,如果还有剩余,就多给一个月的工钱,都回家吧。”
花大娘子一愣,胡桂扬已经走了。
事态变化太快,胡桂扬不能让花大娘子等人留在宅中冒险。
回到卧房里,胡桂扬点燃油灯,坐在桌前盯着火苗发呆,看来宫里的药丸真起作用了,可他没有变成异人,也没有可见的其它变化。
花大娘子推门就进,直接坐在对面,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么快就算完工钱了?”胡桂扬笑着问道。
“大家来一趟不容易,虽然没做几天,但也是帮忙,你应该给三个月的工钱。”
“行。”
“既然是亲戚帮忙,不能说走就走,你得给个理由,别让外人以为我们是被撵走的。”
“理由……赵宅本来就是借用,马上就要交还,所以大家都得离开,这个理由可以吗?”
花大娘子想了想,“还行。你不能留住赵宅吗?”
胡桂扬摇摇头。
“我去找三十九,虽然我不知道他那晚找你干嘛,但是必然有事相求,这两天我看他又正常出行,必然是所求之事已成,理应给你回报。”
胡桂扬苦笑道:“即便如此,拿赵宅当回报也太重了些,何况他已将赵宅送给西厂,这里名义上归他所有,但是并不由他做主。”
花大娘子轻叹一声,“赵家的男儿怎么都不争气啊,白瞎义父的一番心血,连所宅子都保不住。”
“还是外人看得准些,早早就叫我们‘绝子校尉’。”
“呸,你们兄弟四十人,成家立业的十几位,生儿生女的都有,年纪最大的已经八九岁,不算子孙兴盛,但也不是‘绝子’,你伤心个什么?”
“我有这么多侄子、侄女?”胡桂扬很是意外。
“外甥和外甥女更多,你不关心而已。”
“义父对你并不公平,你干嘛还要保住赵宅呢?”
花大娘子不屑地打量胡桂扬几眼,“义父算不上公平,但他是个好人,也是个豪杰,不该死后如此凄凉。义父不信鬼神,咱们也都不信,外人都说义父要遭报应,我非要证明给他们看,‘报应’不在鬼神手中,只看活人怎么做。”
胡桂扬一直敬佩花大娘子,听到这番话还是大为震惊,呆了半晌才道:“义父真应该将你培养成校尉。”
“嘿,我是女子,义父就算有通天本事,也没办法让我当校尉。算了,少说没用的废话,你又遇到什么麻烦,说出来让我听听。”
“是那种‘通天本事’也没法解决的麻烦。”
“我又没说替你解决,只是听听而已,万一你死了,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别像去年那样,自家兄弟死得莫名其妙,人家问我,我只能说好久没来往。”
胡桂扬生出一股英雄相见惺惺相惜的感觉,“怪不得小时候你会揍我,原来咱们是同一类人,就跟同行是冤家的道理差不多。”
“再不说实话,我现在一样能揍你。义父、义母不在,长姐如母,你有看法吗?”
胡桂扬摇道,“其实麻烦还是去年种下的。”
胡桂扬尽量简洁,将妖狐案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以及种种疑惑都说一遍。
花大娘子偶尔嗯一声,听完之后说道:“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经历这些事情之后你还能不信鬼神,你比我强,比大家都强,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三十九从郧阳回来之后,在家里供奉神像,神秘兮兮的,连他娘子都不让看。”
“不能怪他。”
“当然,要怪就怪你,你没将他带好。”
“好吧,怪我。”胡桂扬唯有苦笑。
花大娘子琢磨一会,“你的麻烦太多,谁也解决不了,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我明天就给大家发工钱。”
“如果以后我能攒出一所大宅子,再请大家吧。”
花大娘子嗯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胡桂扬有这个本事,“我解决不了大麻烦,但是让我做点什么吧,算是帮忙,拿钱的时候心里好受一点。”
“公主那边如果有消息,随时告诉我。”
“当然,我盯着呢,公主和李嬷嬷都在宫里,一直没出来。”
“嗯……”胡桂扬想了一会,“有个叫沈乾元的人,住在南城的一家镖局里,人称镖王,但他现在很可能已经藏起来,如果能找到他,我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谷中仙,能解决我眼下的麻烦。”
花大娘子记不住太多人名,“我帮你找到镖王就行呗?”
“对,担是别跟他撞上,他真会杀人掩藏行迹。”
花大娘子愣了一下,“你还真把我当亲姐姐对待了,让我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好吧,我给你找找,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你别埋怨我,自己再想想其它办法。”
“当然,报应在活人手里。”胡桂扬握紧拳头,笑道:“我还活着,活着就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