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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曙光微透,赵翼快马加鞭启程,一路马不停蹄,几个紧随其后的士兵渐次被落下。听到李彧重病的消息,赵翼便再没什么心思顾及其他的事,能捱到次日才动身,也是因为赵全的极力劝阻,再加上他的身体状况,得让伤口上药后好好养一晚。
第三日傍晚,赵翼赶到了京城。心急之下,也没回府洗漱一番,到宫门处下了马,便直接往李彧寝殿而去。如今李彧大部分时间都卧床养胎,这次怀胎娇气得厉害,孕期反应大,张景也交待他要时时小心,能躺着便不要坐着,能坐着便不要站着,一天早晚稍微活动一下身子便可。
此时李彧正与小李亨在殿中用膳,准确来说,是小哼唧看他爹在床上用膳。这时候小李亨自己和胖元在一边已经吃过了,小李亨每天傍晚要陪着他爹一会,说说他一天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小李亨拿着自己的小手轻轻摸着李彧的肚子,如今都能摸到里面模糊的小身体的形状,有点硬,又有点软,小哼唧觉得特别神奇,忍不住问他爹,“爹,弟弟还要多久才出来啊?”
李彧看小李亨模样,忍不住拿手摸了摸他脸蛋道,“你怎么知道是小弟弟啊?说不定是个小妹妹呢。”
小李亨嘟着小嘴道,“景叔都给我说过了,说爹爹你是不会生下小妹妹的,生的肯定都是小弟弟。”虽然他也很喜欢小妹妹。
曹节来报时,李彧一时有些怔愣,赵翼平安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从渔阳传回来,在战场失踪已月余的赵翼,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如今的样子,李彧一时有些踟蹰。如今他虽然整个身形并未大变,但肚子一块,还是很明显的凸起。实际上如今月份也不大,比起上次怀小李亨时,这次肚子却明显长得更快。
他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变胖了,还有些苍白浮肿,看着样子不是太好。他有点不想以现在的样子见到赵翼,毕竟,任那个正常人,乍见到男子怀孕,大概都不是太能接受的。如今,他几乎也不怎么见人,除了张景、小李亨,还有贴身伺候的曹节外,胖元也是最近肚子大了实在瞒不住才知道的,而且他们也不能告诉其他人,因而这只是少数人才知晓的秘辛。
曹节见李彧有些出神,许久也不说话,便微微抬起头,疑惑道,“陛下?云中侯还在殿外候着,是不是就让他进来?”
曹节出声一下让李彧回过神来,他想,那个人原先不知是生是死,让他好生担忧了些日子,如今那人就在外面,却因这些不见,也着实可笑,便直接与曹节道,“宣吧。”
李彧也没隔着屏风和纱帘,直接便那么见了赵翼。待赵翼见到李彧时,只见他半躺在床榻之上,发髻未挽,黑发如瀑地披在肩背,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的苍白、那双眼睛越发的黑如垚石,只是唇色有些淡。
听到一边小李亨小孩子般没忍住的笑声时,赵翼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忧地道,“臣听闻陛下病重,不知可是得了什么病?太医可有何说法?”
如今温度渐高,李彧体弱,也只在腰腹之上盖了一条薄毯,自怀了身子之后,他总不自觉地喜欢拿手轻轻摸着肚子,这次里面的,要比小哼唧闹腾得多,像无时无刻不想突出自己的存在感一样,总想要得到李彧的关注,给他点温柔的表示。
赵翼被李彧不自觉的动作吸引了视线,目光不禁落在了李彧的肚腹之上,忍不住疑惑道,“陛下,您这...这肚腹莫非是生了怪病才这般?!景大夫医术好,许多疑难杂症他都见过,他来给您看过吗?”
小李亨已经不忍直视他这另一个父亲的智商了,他蹬蹬蹬地跑出去,还是去看他景叔给他爹熬的药怎么样了。再呆下去,他觉得自己会被蠢得一脸血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之间的事情就是这么纠结,简简单单、直接明了不好吗?想想每晚他总会看到他尹世叔的身影,在殿外的某个墙角徘徊,他就觉得无比心塞。
想想他爹不能陪他睡了,好不容易他小叔回来晚上可以陪他睡觉,还要忍受晚上睡醒出来嘘嘘时那种人影飘来飘去的惊吓,实在是不能好了。他就不明白,他小叔明明就是喜欢尹世叔的,他尹世叔也是喜欢他小叔的,两人干嘛还那么扭扭捏捏天天就折腾他这个小孩,让他饱受惊吓。
李彧见小李亨出去,还很乖巧地关上了寝殿的大门,此时殿中便只有他与赵翼两人。李彧让赵翼上前来,赵翼还有些云山雾里,拘谨地端坐在床榻之侧。
李彧直盯着赵翼的眼睛,平静道,“朕并非生了什么重病,只是怀了孩子而已。”
刹那间,赵翼只觉五雷轰顶,李彧都看到了他不自觉放大的瞳孔,那瞳孔了里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茫然,李彧心想他大概还没绕过弯来,他让他离得这么近,他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便是为了看清他眼神的一分一毫,若是在这一分一毫中,只要被他发现哪怕一丝的对他身为男人怀有身孕的排斥、厌恶,他便会将他赶出这宫殿之外,也将他赶出他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的心门之外。不过,幸好他只是呆住了。
观察末了,李彧又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你的孩子。哦,还有,小李亨也是你的孩子。”
这下赵翼的表情越发精彩了,从一片茫然,到突然大悟,就像三拜一叩,匍匐了万千阶梯,从山脚到山顶,终于见到了佛光与膜拜的信仰;就像*经过了万千锤炼,飘灵的精神终于开出了花朵。当然,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倏忽之间,他便像已经经过千万里的旅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在他追寻千万里的路途后,终于得到了接纳。
所有的一切都难以形容他的心情,他只觉得从心口突然涌出一股太过激烈的极喜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头顶,然后,然后他就那么晕过去了。真正地晕过去了,并非什么形容词。而且是在李彧眼中,以一种可以说得上是诡异的神态晕过去的,喜悦,还有难以置信。
李彧以一种类似扫兴的神态靠在了床榻之上,命曹节将赵翼扶在了软榻之上,再让曹节将张景唤进来为赵翼查看。李彧也坐到了窗边软榻的一角,靠着软垫,半耷拉着腿看着躺在软榻之上的赵翼。
赵翼眼下有着明显的黑影,整个样貌倒比他还憔悴,有些血迹浸过了一身单衫,并不明显,细看才能看得出来。李彧才意识到这人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赶了多久的路,只是因为担心他,他心底不禁生出些酸软的感觉出来。
张景来后,让曹节帮着解开赵翼的衣裳察看伤口,因软榻太窄,施展不开,李彧所幸边让曹节又将赵翼扶到了自己的床榻之上。待赵翼一身伤口露出来时,几人都露出不忍的神色。
或深或浅的,大大小小的,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在驿站里也只是简单地包扎上药了一下,如今看着伤口便很是狰狞。张景与赵翼处理了伤口,与李彧交待一番,称赵翼是因为伤口未愈、连日奔波,又情绪过激才晕过去了,并无大碍。曹节又拿来内裳与赵翼换上,两人便又识趣地出了寝殿。
曹节出去后便命宫人备些好消化的食物,想着赵将军一路奔波,大概也没怎么吃好,半夜醒来的话,可能会饿,而且陛下如今饿得快,晚上也时常会加餐。在这深宫之中,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也是他这种老人必须的基本功了。
折腾了一番,李彧又觉得有些疲了,索性也爬上床,看着赵翼也许是昏迷也许是睡熟的模样,忍不住拿手描着他脸上的轮廓。李彧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怀着身子的原因,总觉得自己的情绪软了很多,也忍不住对眼前的这个人心软;他想,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打开了心房的原因,自从心里接受他之后,所有那些没想过的,被他可以忽视的情绪,对这个人的感情,便蜂拥而上,让他忍不住陷入了爱恋的感觉。
他想,真神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竟然是这样;他从前竟完全不知道。他原本以为,这种感情,与帝王的身份本来就是不相容的,帝王者,无情也,有了感情后便会变得脆弱,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生出这种感情来。可是如今,当他正视自己对赵翼的感情时,他竟觉得这种感觉还不错。他想,大概是因为赵翼这人是被他认可的,这人足够强大,强大得即使对他产生感情,也不会让他觉得不安全。
李彧如今本来就嗜睡,心里又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很快便陷入了沉睡。等再醒来时,只看到赵翼半撑着脑袋,正深情地看着他,还有满眼的不敢置信。赵翼醒来时,看到身边躺着的李彧,只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转念想到昏迷前听到的话,赵翼自醒后,便陷入一种近似痴痴傻傻的喜悦状态,一直那样瞧着李彧不转眼睛,直盯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