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分,天上稀稀落落地开始下起了雪。晚风一阵寒过一阵,绕着窗檐屋瓦飒飒作响。
屋里烧着暖暖的炭盆,皇后才用完晚膳,净手洗漱过后依旧坐在灯下批着各处上来的折子。临近年下,大大小小的杂事需要打点,不仅嫔妃的事宜需她一一经手,宫外命妇们的年礼单子、宫宴的安排布置都要处置妥当。
红袖哈一口热气,搓着手进了屋,见花梨木桌上供着的玉露粉梅已有几朵花瓣谢了,后边的隔窗也微微支起,忙去关了窗,又把插着玉露粉梅的白玉瓶子换下去,另取了一个青花底的琉璃花樽,换了新折的梅花来插上。
皇后只含笑道:“我本不甚爱梅,只插着应景罢了,何必如此麻烦。”
红袖却不以为然,“娘娘身边用的东西必然是要最好的。”帮着皇后理了理桌上各色纸笔,静静侍上来一盏热茶,又添了一回水,轻声劝道:“娘娘坐了大半天了,不如去歇一歇再来看吧。”
皇后摸摸有些发硬的肩膀,放下笔道:“也好。”
红袖扶着她到紫檀木雕凤舞九天琉璃碧纱橱后的榻上歪着,叫人送上茶点和果子。皇后饮一口杏仁茶,随手拆了两支鎏金掐丝金凤步摇,高高挽起的头发松散下来。红袖便拿了梳子给她篦头,钝钝的木梳从头上慢慢篦过去,舒缓了整日耗费精力的不适。
皇后把玩着手里的步摇,低低叹口气,“还真是老了!不过几日的功夫,连坐着都觉累,竟大大不比往年了。”
红袖道:“今年事儿多,娘娘比往年更忙,才会觉着累。娘娘正当盛时,奴婢瞧着您与在王府时没什么两样,这些年精心调养,还显得更年轻了呢!”
皇后失笑,转头去点点她的额头,“就会说好听的!”捋一捋散落下来的鬓发,“你也不必哄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虽看着还好,内里却比不得从前年轻的时候了。”她轻轻抚一抚光滑白皙的脸,“再怎么保养,我也是过了二十五岁的人了。过了这个月,便又老一岁。”
皇后弯弯唇角,放下步摇,又拆了另一边一支镶宝红珊瑚鸾凤银簪,绾过一缕头发,“昨儿我还见这里添了一根白发……”
红袖正要出言安慰,却是许嬷嬷急急忙忙推了殿门进来,满面张皇失措,“娘娘!昭阳殿那里出事了!”
皇后微微敛眉,丝毫不觉惊讶,反而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嬷嬷别急,徽容昭仪怎么了?”
红袖亦笑着上前扶了许嬷嬷一把,“嬷嬷唤口气儿,昭阳殿那里再怎么要紧也比不过娘娘!”又冷冷讥诮道:“不就是早上宣了太医去瞧么?巴巴的把圣人都拉了去!到头来不也没事么?还特意叫人来知会娘娘,真当自己怀着个宝贝!也不知安得什么心。”
皇后淡淡一笑,“如今宫里孩子少,她身子金贵,自然万事都要小心的。”却见许嬷嬷神色惶恐,心里觉得不对,转脸对红袖道:“你且去看看二皇子,这个时候他也该醒了。若是乳母已经喂过,就抱到我这儿来。”
红袖笑着应了,轻盈转身出去。
皇后这才沉下脸,缓缓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急?你往常可不是这样的。”
许嬷嬷惶恐道:“娘娘!圣人查了昭阳殿!”
皇后面色一顿,还是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许嬷嬷又急又怕,“我的娘娘!您不知道,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圣人剥了他们的衣服,全都扔在雪地里叫跪着!已有三个时辰了!”
皇后一下子捏紧了手里的银簪,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哑着声音问道:“哪些人?”
许嬷嬷磕磕绊绊地报了几个名字,皇后一闭眼,扬了扬脸,整个人蓦然软倒在红绡攒金丝弹花软枕上,一颗心翻来覆去,渐渐竟生出悔意来。
圣人剥了那些人的衣服,就是在剥她的脸面!还扔在雪里,大约恨不得让这场雪埋得纹丝不可见,再好一层层削下来,一条条撕成碎片,然后挫骨扬灰!
她是怎么做的?把自己直直白白地送到圣人手里,叫少年夫妻看了笑话,叫她的丈夫知道,她是怎样一个阴险又恶毒的女人!谁没有耍过手段呢?在这个宫里,只要你在争在抢,哪个手里头没有几条人命?哪个手里头不染着血?
庆丰帝也未必不知道他后宫里头这些女人的真面目,只是不说破、不撞破、不拆穿,总有三分余地。她从没有像着次一样,那么狼狈地跌倒在她的丈夫面前,也是第一次明白,她输给了林氏——因为自己的愚蠢。
皇后抿了抿唇角,面色漠然而平静,她死死把鸾凤银簪捏在手里,几颗殷红的珊瑚珠烙得掌心生疼。心头浮起微微冷笑,何必呢?做都做了,她还有什么好悔的?即便再后悔,如今也都成定局了。
她想起庆丰帝回宫那一日,她曾期盼地抱着二皇子等到深夜。等来的不是圣人驾临,而是他去了昭阳殿的消息。她有期望,却不曾难过,因为她知道心底那渺小的圣人会来的念头不过是奢望罢了。
然而她却不得不心寒!
庆丰帝来的那一日,她头一次这么鲜明地意识到,无论是儿子、还是有救驾之功的丽修容,都没有她想向中那样重要——圣人在说起晋封丽修容的时候,语气淡漠如同施舍;她提起龙凤胎满月,也不过得到一句“皇后做主即可”;而她的二皇子,圣人看都没有看一眼,甚至连一向疼爱有加的柔嘉帝姬也只问了一句,还未见面,便急匆匆离开了。
那时圣人眼中的淡淡的厌倦和冷漠,叫她心头发寒,几乎如置冰窖!
她如何能忍耐?!
那样尖锐的冷痛和怒恨,心底像是烧起了一团火,冰冷、心寒、窒息……她只想着快些发泄出去,所以在听闻圣人第二日依旧去昭阳殿时,所有的恨和冷都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念头——让林氏付出代价!没道理圣人只满心满眼想着你的孩子!
皇后淡淡嗤笑,就在前一刻,她还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只要林氏生下的是个不健康的孩子,圣人自然不会多加注意。没了林氏的孩子,那二皇子就会有重得帝心的机会……她竟这样蠢!!蠢得叫现在的她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会把自己放到现在这个尴尬的位置?
许嬷嬷有些不安地道:“娘娘,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皇后微微苦笑,怎么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庆丰帝既然是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惩治了昭阳殿的宫人,那就表面上来说,这件事与重华宫没有半点干系。
这样的宫闱阴私,从来都只有压下去,没有光明正大公布出来的。皇室威仪,天家颜面,半分不可有损。
皇后手中的簪子骤然松开,银簪头上红宝石镶嵌的凤目微微上挑,凤喙转折高昂,骄傲如许。庆丰帝查了,也知道是她做的,但她却不能真的叫这件事落在自己头上。即便是自欺欺人,此刻她也要找个替死鬼来保全自己的颜面!
大宋不能有一个残害嫔妃的皇后,更不能有一个谋害皇嗣的皇后!这件事她不能认下!也不能叫庆丰帝认下!她若认下了,二皇子才是真正没有翻身的余地!!
且不仅是她,许氏一族也会遭到牵怒。如果圣人不再信任后族,不再愿意给后族颜面,许家又如何能扶持二皇子?她和整个家族的未来又该如何维系?
皇后双目微阖,长久不语。许嬷嬷跟着心头惴惴,也默默的不说话。
良久,皇后方才冷冷开口道:“嬷嬷,去把飞兰叫来。”
许嬷嬷愣了愣,忙问道:“可是咱们原先放在唐氏身边的那个飞兰?好端端的娘娘传召她做什么?”
皇后淡淡道:“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忠心圣上?这些宫女内侍们的一心想着圣人,来揭发有人谋害皇嗣,我这个做皇后的自然要管上一管。”
许嬷嬷恍然,心中不安尽去,展开笑脸道:“娘娘英明!那飞兰早知有人蓄意要谋害皇嗣,如今听闻昭阳殿昭仪身子不好传召太医,内心不安惶恐,速来报于娘娘知晓!娘娘命老奴前去彻查!”
皇后眉眼冷淡,“嬷嬷想的明白就好!”侧目看了看铜壶滴漏,“如今戍时未到,嬷嬷叫人去问问,圣人是否得闲,若有空,便说我有要紧事求见。”
许嬷嬷应是,皇后又道:“你待会便去,飞兰那里叫她把话咬实了!再叫尚宫局的人一道去查!这事儿不能拖,得越快越好!圣人在上头看着呢,咱们也不能叫害了昭仪的人逍遥法外!”微微一顿,“至于那飞兰,举报有功,调去尚宫局当差吧。”
“娘娘心存仁厚。”许嬷嬷感叹一句,转而语气微微森然,“只是那飞兰告了旧主,良心日夜受到谴责,虽当了好差事,却染上风寒,没命享这个福气了。”
皇后侧过头,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厌恶和冷漠,却还是点头道:“照嬷嬷说的办吧。”她重新绾起头发,鸾凤银簪斜斜簪起,高华尽显。
林云熙醒来时天色已黑,屋中灯火通明。她只觉得刺眼,浑身上下又说不出的酸软,想要抬一抬手,却发现四肢都是沉沉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耳旁陡然传来众人惊喜的欢呼,“主子醒了!”
“快去叫太医!”
“奴婢去打热水来!”
还有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宁昭,你可醒了。”
林云熙喉头一酸,“阿娘……”她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软软地靠在身后垫子上,又有人给她更衣擦脸递水。
林夫人便坐在她床边,林云熙才发现林夫人眉头紧锁,神情带着憔悴,忍不住拉着她的手道:“阿娘,你累不累?回去歇一会吧。”林夫人含笑道:“才没有那么娇弱,倒是你,快叫太医来瞧一瞧才是。”
给她诊脉的太医却是副院判闻叔常,呵呵笑道:“昭仪已无大碍,这几日好好休息就好。”
林夫人朝着青菱打个眼色,后者忙去取了银封塞到副院判手里,“多谢太医!夫人请您喝茶。”林夫人又起身送他,一面走一面笑道:“一点儿心意罢了,昭仪还有劳您费心照料。”
闻叔常含笑接了,微微行礼道:“都是应臣做的。”
碧芷又端了粥进来,林云熙睡了许久,正好有些饿了,就着清炒竹荪和山药茯苓乳鸽汤吃了不少。众人见她用的香,都露了笑脸,“三清保佑!主子总算没事了!”
胃里暖暖的舒服,身上也热起来,她方才有心思去想早晨的事。并不费神,不过转念便猜出是有人在她饮食之中做下手脚,不然她怎会无故腹痛,甚至晕厥?
这两日恰逢林夫人回府,小厨房似乎又出了些问题,只怕是被人趁机钻了空子。只是这人出手如此狠辣精准,若非她觉得味道不甚对劲,用的少,又在喝粥保胎,几乎便是一击而中!
微微紧了紧手中的碗盏,怀胎十月,她月份尚且不足,又痛得昏死过去,宫中亦无身份贵重之人坐镇,倘若此人是针对她而来且还有后手,竟是连性命也无法掌控己手。
一念及此,心中不由漫上来一阵后怕,这些日子过得安稳,她的警惕之心什么时候竟降到了这个地步?!
林夫人送走太医,见林云熙端着碗略略皱眉思索,大约知道她心下所想,便打发了众人出去,只留下几个心腹,方才让青菱碧芷将白日之事一一道来。
林云熙凝眉听了,“圣人只叫人杖责打发出去,有没有说旁的?那三个跪在雪堆里,如今怎样了?”
青菱碧芷都摇头道:“并不曾,只吩咐咱们好好侍奉主子,说晚上再来瞧您。”后一句是秦路答的:“有两个已昏死过去,李总管那里发过话,不准请医官也不准放到旁的地方去,跪也要跪死在那儿。”
林云熙心头微寒,一股森然冷意几乎迫入骨髓。勉力忍住了不露出分毫惶恐惊悸,只作恹恹的神色道:“天这么冷,跪上一夜大约也都冻死了。这些都是谁的人,你和琥琳查过了吗?”
秦路道:“这三人都是内侍,有一个是重华宫的人,剩下两人恕小人无用,还未查清。”
皇后?!
她若有所思,眼下却浑身疲乏,没那个精神去好好思量这些事。摸一摸尚且安好的肚子,对着琥琳、秦路道:“今晚上需辛苦你们一趟。若看守的人里头有自己人那最好,若是没有,也尽量买通了去问一问。再不成,敲定了身份去宫外查。注意行迹,宁可慢慢来,也不许叫人识破了身份!”又叫董嬷嬷,“嬷嬷也帮帮我,那些打了板子打发出去的,您看看有谁是忠心的,先偷偷与掖庭令递个话保下来。他们服侍我一场,又是受池鱼之灾,能救的总要救上一救。”
想一想,她吩咐碧芷道:“今儿小厨房上下都受了惊,如今我醒了,你且去取了银子,每个人都赏。白身的三两,有职无官的赏五两,有官有职的赏十两,几个掌勺的师傅那里封上二十两。郑师傅也是二十两,但是赏金子!不必避讳,当着众人的面给,就说他累了一天,我心中感激,今儿不好再劳动他,明日再请他来说话。”
又再向青菱道:“守门尽职的也要赏,你跟琥琳一道,今天当了差的都赏,只记着,和平日里赏的一样。”
她说了一连串的话,停下来歇一歇,又没了精神,只道:“再叫人去和圣人说一声我醒了,一切都好。”便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出去。几人领了差事,分头一一去办。
林夫人扶着她躺下,目色沉沉似水,“你身子未好,费心操持这些做什么?有阿娘在呢!那些玩意儿一个都跑不了。”
林云熙疲惫地揉一揉眉心,微微苦笑道:“都是我懈怠了,小厨房的事儿我有些数,却想着不过是争个脸面罢了,竟叫人在自己的地方钻了空子。”林夫人拉着她的手冷笑道:“如今并不是十分太平稳当的时候,你才几岁大,哪里知道这些?这是欺负你年纪小不经事,我在时还好,才不过出去两日,什么魔鬼蛇神都跳出来了。”又安慰她,“你方才不是安顿得井井有条么?宫中也不是没有能用的人,只历练不足罢了。日后多加小心谨慎,单凭你九嫔之位,也不敢有人轻易动手脚。”
林云熙幽幽一叹,“我倒是想这么想。可真正忠心又能干的岂是随意可得的?嬷嬷总算一心待我,却也要避着圣人不见。此番若不是青菱甘冒不韪,这事儿拖下去,我便只能吃这个暗亏。届时敌在暗我在明,更加防不胜防!”
林夫人顿一顿,缓声劝道:“嬷嬷本就是出宫以养老,为了你才二度入宫。何况她避着圣人也是避嫌,纵不能处处和你心意,凡事有她盯着一二,总比那些不知底细的更稳妥。”
“阿娘说的是,嬷嬷自有她的难处,我又何苦再为难她?”
她到不是对董嬷嬷有什么不满,只是琥琳无谋、秦路阴晦,皆不能托付,若非阿娘,昭阳殿中竟连个能坐镇的都没有。青菱碧芷阅历尚浅,白露白遥等几个亦有忠心,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提起来用的。
“好歹青菱碧芷忠心无二,又是知根知底的,让嬷嬷多用心j□j,总比旁的强。你身边早日有得力之人,嬷嬷也不必左右为难。她尽心尽力侍奉你,又是独身,他日愿意在你身边或是再出宫养老都可,万不可亏待了她。”
林云熙澹然一笑,她倒与林夫人想到同一处去了。
夜色寂静,漫天大雪无声无气的飘落下来。
风雪交加的夜里,立政殿灯火通明,禁卫军静静戍守于长廊御道,冰冷的盔甲上落满了白白一层薄雪。殿内却昼夜不息地烧着地龙,青铜雕龙纹三足鼎中焚着沉水香,幽幽袅袅,温暖如春,只着单衣也不觉寒冷。
庆丰帝尚在批阅奏章,殿门“吱呀”开了一角,李顺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地走进来轻声道:“圣人,皇后娘娘遣人过来问话,不知您是否得空。”
庆丰帝不自觉得皱了皱眉,淡淡道:“什么事?”
李顺垂目盯着脚尖,“老奴不知,传话的人只说娘娘有要紧事。”
庆丰帝“哼”了一声,语调冷冷,“朕倒不知有什么要紧事需她这么急着赶过来。罢了,叫她来吧。”
“是。”
李顺小心翼翼地要告退,又听庆丰帝道:“着人去问问昭仪醒了没有。”
他忙露出笑脸,喜气洋洋道:“方才老奴听下头的宫人说,闻副院判已回太医院值班去了,昭仪那儿必定没事儿,不然副院判也不会端着笑儿回来。”
庆丰帝闻言笑道:“你倒是会讨朕欢心。再去昭阳殿传个话,朕今日要晚一些,让昭仪不必等,困了就睡吧。”
李顺唱了声诺,才躬身出去了。
没过一刻昭阳殿又来人,说昭仪醒了,一切平安,还用了不少东西。李顺欢欢喜喜地再进去和庆丰帝回过话,方才有功夫歇下来在旁边耳房喝一盏热茶。
夜色渐渐深了,风雪欲大,戍守的禁卫军已换了好几次班,就怕天冷冻伤了人,换班的屋子里炭盆炭火不缺,御膳房还添了一大锅骨头热汤,连着不断叫人加水加料。
皇后乘着凤辇,在立政殿左侧偏门外老远就停了,重华宫的内侍一溜烟儿的跑着先去通禀。她轻轻撩起轿帘,雪花如柳絮飞霜,在空中曼舞盘旋而下,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几个跪在昭阳殿外的宫人,心头一凝,拳头微微捏紧。她不是头一回来立政殿,却从未像这次般忐忑不安。
略等了一会儿,去通禀的内侍小步跑了回来,呼吸有些急促道:“圣人请娘娘进去。”
红袖忙取了鸭青织锦镶毛滚边斗篷与她披上,外头的宫人早撑起遮雪的红象骨油面伞候着。皇后扶着红袖的手下了凤辇,冬日里的路又冷又硬,哪怕穿着厚厚的软履,依旧能感觉到脚下汉白玉龙纹石道冰冷的寒气。
殿门口李顺亲自迎出来,口中恭敬道:“皇后娘娘颐安百益。”
皇后忙虚扶一把,“不必多礼。”
“圣人在东暖阁,这便请您过去呢。”
皇后轻轻颔首,跟着李顺往里。立政殿足有三进,两旁皆有配殿偏殿,可说是整个掖庭宫中最大的殿宇。庆丰帝的往常处理政事的地方在第二进,就寝在第三进,而入门的正殿是小朝会与接见大臣的地方,后妃不便从这儿走,便在旁边有开了偏门,皇后或是入侍的嫔妃和外臣便隔开来。
沿着长廊穿过两道门,李顺引着皇后进了暖阁。皇后脱下斗篷,整一整环佩衣衫,方才进去内室。庆丰帝听见有人进来,却未放下手中纸笔,只顾皱眉书写。
皇后敛下眼帘,静然福身道:“妾身拜见圣人,圣人颐安。”
庆丰帝挑挑眉,“嗯”得应了一声,淡淡道:“皇后有什么事,竟要连夜赶来见朕?”
皇后暗暗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地,肃容道:“崇裕宫宫女飞兰揭发容华唐氏收买御膳房和昭阳殿内侍,谋害皇嗣!”
殿中霎时一寂,庆丰帝猛地扔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盯着皇后,冷冷道:“你说什么!”语气森然如刀。
皇后垂首急道:“圣人息怒!妾身才听闻此事,亦是心惊胆战,忙请宫人与尚宫局彻查,搜出唐氏与罪人之间往来暗信,人赃并获。此事是妾身糊涂,监管不力,还望圣人降罪!”
庆丰帝嗤笑一声,“糊涂?你确实糊涂,宫中嫔妃谋害皇嗣,你身为皇后却懵然不知,朕竟不知你往日是如何统领六宫,都像这般纵容姑息么?!”
“妾身知错!”皇后也不辩解,只伏跪于地道:“妾身渎职失察,难咎其责。”
庆丰帝微微阖眼,面上惊怒之意慢慢平静,寂然良久,才道:“还有什么,都一并说了吧。”
“妾身顾念唐氏为帝姬生母,平日多有关怀照顾。她心怀歹念,自当初茯藜香一事后私下对昭仪便有怨恨,此番收买内侍宫人也是早有预谋。”皇后顿一顿,接着缓缓道:“甚至欲陷害妾身,诬陷妾身谋害昭仪。”
“她倒是什么都做的出来!”庆丰帝盯着皇后良久,冷笑,“罢了!她原就是失德不仁之人,朕无意见她。等尚宫局落实了罪名,赐死吧。”
皇后一震,耳畔恍如又声音隆隆作响。赐死?
赐死!
历代后宫里被废的女人大都打入冷宫,要么废出宫门去道观佛寺修行,除非犯的是足可诛灭九族的大罪、亦或为家族牵连,赐死的极为少数。
她背上陡然浮起一层冷汗,宽袖下的双手湿濡,指甲嵌进肉里不觉得丝毫疼痛,脑中嗡嗡,恍惚间庆丰帝喊她起身都未听见。
半响,她才勉力福了一礼,支撑着站起来。
庆丰帝挥手让欲上前去扶的李顺退下,淡淡凝视皇后道:“你是朕结发之妻,朕信你,方才将整个后宫交予你打理。皇嗣事关江山社稷、家国命脉,朕不希望再听见此类嫔妃争斗谋害皇嗣的事。传到外头去,影响朝纲不说,也是丢了皇家的颜面,皇后可能体谅朕的苦心?”
皇后心中苦笑,庆丰帝这是逼她表态。帝后和谐,方能稳定设计,庆丰帝不会夺去她的宫权,却能用唐氏的死敲打她,安分些!手不要伸得太长!
也是为昭阳殿出气。柔嘉帝姬已有五六岁,哪能真不记得生母?唐氏之死,在她和帝姬之间埋下一根刺,若她依旧不肯罢手,只需圣人有意,倘有一日与帝姬反目,她便是不慈之母,声名尽毁,还有脸面为一国之母么?心间失落灰败之余,亦有深深的惧意、怨怼和忌惮——圣人竟宠爱林氏至此!
皇后脸上木然,深深一福,缓缓道:“妾身谨遵圣意,诸位姐妹都是侍奉圣人的,自当和睦相处,断然不会再有差池。”
归手贱到剧透……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凰今天早点放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