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美人一点儿也没有辜负林云熙对“替身美人”的期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恩宠不断,几乎能与丽婉仪、忻贵仪比肩。宫里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外乎什么“身份低”啊~“狐媚圣上”啊~连薛美人训斥宫人一句,也会马上被传成恃宠而骄、待下严苛、心狠手辣……
薛美人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回头就在庆丰帝面前提了两句,又向皇后哭诉有人败坏她的名声。
皇后一反常态地没有息事宁人,而是将为首几个传出谣言的宫人统统打发去了暴室。隔天庆丰帝还亲自过问了此事,对薛美人亦多加抚慰,赏赐不断不说,她那个才坐了没有一个月的七品美人也被提成了从六品顺华。
一时人人侧目,薛氏荣宠之盛,阂宫上下无人敢略其锋芒。
相对的,薛氏得宠,宫中其他的宠妃又不少,庆丰帝来昭阳殿的次数就会减少。虽然还是每日过来用午膳,再小憩一会儿,但留宿的日子却少了许多。
林云熙暗暗冷笑,皇后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她有着身孕无法侍寝,圣人又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这个时候捧上一个为分不高的出来分宠,大约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吧?
董嬷嬷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端了新鲜出炉的莲藕羹给她,“皇后的手段圣人心里没数么?不过是看在温裕淑仪的面子上罢了!薛顺华也就是个影子,等圣人兴致过了,就和其他人有什么两样?”
又笑吟吟地道:“更何况,主子在圣人心里的地位稳固,可不是一个薛顺华能撼动的。”
林云熙亦展眉一笑,“嬷嬷这是安慰我呢?”
“老奴不是怕主子胡思乱想么?”董嬷嬷温言道:“只要主子安心养胎,待生下小主子,封妃亦无不可,那时便是皇后娘娘也无法再动摇主子分毫。”
林云熙失笑,“虽是安慰的话,我听着也舒坦。”她摸摸已然隆起的小腹,眉眼温柔如水,
“只要孩子平平安安,这一点儿恩宠我还没有放在心上。”
她端起碗,慢慢喝了一口,莲藕的清爽和甘甜在口中弥漫,刚刚好的温热,“最要紧的,从来不是争一时的宠。”
七月流火。
太液池莲叶田田,荷花盈然独立,清幽淡远。池畔芦苇丛丛,菱叶繁茂,清香郁郁。
就如同最巧合的偶遇一般,林云熙带着人在上林苑一处水榭里赏花,恰恰碰见了同样出行的美人苏氏。
宫中素闻两人有些过节,苏美人战战兢兢地请安问好,神情慌张而瑟缩。林云熙嗤笑,“胆子这么小?我又不会吃了你。”
苏美人微微一颤,低头道:“妾身……妾身叨扰昭仪了……”
林云熙淡淡瞥了她一眼,“你确实扰了我的清静。”
苏美人头埋得更低,咬着牙跪下,泪眼盈盈,“妾身知错。”
林云熙漫不经心地道:“你这样子,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皱着眉对青菱道:“去扶她起来,好端端的跪着像什么话!”
青菱还未上前,便听温和的声音道:“苏美人是得罪了昭仪么?”
水榭外的女子一身湖蓝色撒花罗烟裙,头发绾成如意环,一支鎏金芙蓉钗谢谢簪在髻上,鬓角雪色的栀子花芳香馥郁,清丽温婉。
四周的宫人尽皆行礼,“薛顺华万安。”
林云熙看了薛顺华一眼,淡淡一笑道:“原来是薛妹妹。”
薛顺华微微一福,声若莺啭,“妾身见过昭仪,昭仪颐安百益。”
“起来吧。”
薛顺华含笑道:“苏妹妹或许一时糊涂,昭仪仁心,想来不会怪罪吧?”
林云熙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一时糊涂?”
薛顺华一愣。
“苏美人来与我见礼倒是不错,怎么到了顺华嘴里就成了得罪了?”林云熙眉眼带着冷冷的讥讽,“还是说,顺华想给我安个不仁的罪名?”
薛顺华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忙请罪道:“妾身不敢。”
林云熙微微缓和了脸色,“我听说顺华也是将门出身?”
“是。家父……苍莽军宣节校尉。”
“虽是将门,顺华看着文雅娴静,也读过书吧?”
“家中请过几年先生。”
林云熙淡淡道:“既然念过书,非礼勿言四字总该知道,顺华若是忘了,不如再好好去温习一遍。”
薛顺华脸色一下子涨红,又倏然铁青,最后惨白着脸垂下头,勉力保持着平静,“妾身……明白。”
林云熙无趣地摆摆手,“罢了,你们走吧,别扰了我赏花。”
苏美人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起身,薛顺华亦是有些站立不稳的摇了摇,两人手软脚软地行完礼走出水榭老远,方才发现自己背后竟出了一身冷汗。
苏美人苦笑道:“多谢姐姐援手,只是我连累姐姐了。”
薛顺华脸色很是难看,微微摇头,“无妨。”声音带着苦涩,“昭仪说话字字诛心,我以往实在是小看了她。”
非礼勿言,这是明晃晃地指着说她无礼多嘴,搬弄口舌是非,在她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偏偏她还无法还手。
苏美人神情黯淡,“怎么不是呢?说来也是妹妹的错,去岁……我得罪了她,她只说几句,已是难得的仁慈了。”
薛顺华叹息一声,苏美人得罪林云熙的事在宫里并不是秘密,何况那一次庆丰帝还护着林云熙,狠狠地将苏美人的脸面踩在地上。
“宫里谁不想得蒙圣眷?妹妹运气不好罢了。”
苏美人微微一福身,“方才多谢姐姐为我出言,若不是姐姐,还不知道会怎样呢。”顿一顿,压低了声音,“姐姐如今得宠,昭仪心里定然不满,是借着机会敲打姐姐,姐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薛顺华目光一闪,“妹妹的意思是?”
“姐姐援手助我,我自然也要为姐姐考量。昭仪位份尊贵,又圣眷不衰,姐姐总归是新宠,比不得她势大,这一回她不给姐姐面子,说不定还有后手,姐姐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薛顺华蓦然一叹,执起苏美人的手,感慨道:“自我的得宠,宫里人人嫉恨,巴不得我明日就失宠丧命,也只有妹妹这样为我细心思虑。”
苏美人脸上微微一红,腼腆道:“我与姐姐本就交好,姐姐肯冒着得罪昭仪的危险救我,我当然是要站在姐姐这一边的。”
薛顺华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什么叫做冒着得罪昭仪的未交也要救她?!她从头到尾才说了几句话?都是昭仪压着她打好么?!她什么时候得罪林云熙了?!
苏美人坚定地道:“姐姐相救之恩,妹妹谨记于心。来日有所差遣,妹妹莫敢不从。”
薛顺华心中一振,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妹妹太客气了。”
苏美人低眉浅笑,眸中神色难辨。
日光下两人背影渐行渐远,林云熙唇边微微勾起,这是她给苏美人最后一个考验,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不知道苏美人会怎么选?是继续默默无闻地做一个小小的美人,还是借着薛顺华去搏一搏圣人的宠爱?
在薛顺华是皇后那边的人,若是她没有借机上位,至少能够保证她的忠心,那时候再把她捧上去分宠亦无不可;若是她选择走钢丝……那么在榨干了之后,苏美人也就跟她林云熙、跟忠义侯府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水榭边那一树白梨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绿叶,碧翠如玉,隐隐可见蔓草绿丛中一双宝相花云纹的锦鞋,粉色广袖滚边上绣着灼灼盛开的桃花露出在外,柔荑莹莹洁白,握着一柄六菱纱扇。
林云熙抚一抚衣摆上的褶皱,扬声道:“看了这么久的热闹,妹妹还不出来么?”
树后那人声音泠泠,“这便来向林姐姐请罪。”转身而出,可不就是丽婉仪?
林云熙道:“这一声“林姐姐”倒是许久没有听见过了。”
丽婉仪福一福身,径自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昭仪若是想听,难道还怕没有人叫?”
林云熙淡淡一笑。
丽婉仪道:“你这样放她们走,不怕日后麻烦?”
林云熙摇摇头,“她们算得上什么麻烦?”
“薛氏得宠,总不会是假的。”
林云熙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咯咯”脆笑道:“不假不假!谢妹妹为我忧心!”
丽婉仪默默看了看她,垂眸不语。
荷叶随风轻轻摇曳,风声飒飒,日光下有晶莹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密密层层的荷叶下露出微波轻漾的水面,几尾红鱼闲然悠游。
“陈氏……是你做的?”
丽婉仪倏地抬头,目光森然如刀,“你说什么?”
林云熙“哧”地一笑,“妹妹不必隐瞒,我花了大力气,自然要查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才行。”
丽婉仪默然片刻,冷笑道:“是又如何?”
林云熙缓缓道:“你就那么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丽婉仪眸色微凉,“她该死!”
林云熙直直地盯着丽婉仪看了一会儿,后者清冷地目中尽是冰凉,黑眸沉沉如水。
眼前这个艳丽清冷的丽婉仪,记忆里那个傲娇又任性的少女方薇,几乎像是另一个人。
林云熙微微一哂,后宫容不下天真,当初的傲娇妹子黑化成冷艳宫妃,也是理所当然地吧——喂!这是什么神逻辑!
太液池上一片碧翠,几只白鹤低低从水面掠过,远远可听见宫中歌姬曼若夜莺的歌声,宛如池中碧莲,郁郁青青,悦耳动人。
丽婉仪道:“姐姐不问问我为什么来么?”
林云熙莞尔一笑,“你若愿意说,自然会告诉我。”
丽婉仪微微摇头,“姐姐还是不肯信我。”
“信你什么?”
“我说过的话,姐姐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过。”丽婉仪语气淡淡,目光扫过林云熙隆起的小腹,恍然似闪过温柔的神色,“姐姐不妨再想想。”
林云熙忽然记起,丽婉仪曾有过投靠的意思,只是她一直觉得不可能,便抛在了脑后。难道,还是真的不成?
丽婉仪敛裙起身,声音依旧清清泠泠,“姐姐既然能查到是我做的,也应当能查到,我说的是实话。”她上前了两步,看着林云熙,“深宫之中人心难测,但我知道,你不一样。”
林云熙略皱皱眉,什么叫“你不一样”?她有什么不一样的?
丽婉仪神情带着些许的莫名,“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林云熙更为疑惑,丽婉仪倏然一笑,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是陈氏。”旋即屈膝一礼,“妾身先行一步。”告辞去了。
不是陈氏?什么不是陈氏?林云熙迷茫不解,她与丽婉仪想来秋毫无犯,关于丽婉仪,她这边多是打探消息为主,钉子暗桩只寥寥几个,一时也不明白丽婉仪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罢了,让琥琳多费心思查一查就是。
回昭阳殿路上,天色蓦地暗了下来,漫天乌云翻滚。才进了殿门,雷声轰鸣,须臾间,滂沱的大雨倾泻如注。清凉的雨水浇退了连日的暑气,雨滴落在翠竹细叶上嗒嗒作响,褚浪阁外像是镀了一层清翠的绿,清新宜人。
这一阵雨不过半个时辰就停了,林云熙用过晚膳,扶着青菱碧芷慢慢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走了一刻,才回去沐浴更衣,靠在榻上休息。
过了酉时,乌云笼罩了微亮的新月,没一会儿,又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林云熙一时来了兴致,信手抚了一曲《雨霖铃》,泠泠的琴音和着雨声,在暮色中格外清冽而悠扬。
门外白露打着帘子进来,欢快地道:“主子,圣人来了。”
林云熙一讶,起身迎出去,才走到门口,庆丰帝已带着人进来了。她低身一福,“圣人宜安。”
庆丰帝忙扶起她,“朕说过不用行礼了。”
林云熙只微微一笑,伸手替庆丰帝拭去鬓角点点的雨水,“这样大的雨,圣人怎么过来了?”
庆丰帝握住她的手往里走,“朕想来看看你还不成么?”
林云熙扯扯他的衣摆,庆丰帝妥协道:“好好好,下回等雨停了再来,好不好?”
林云熙嗔道:“妾身担心您淋着雨受寒,可不是与您开玩笑。”
庆丰帝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就你事情多。”
他去耳房洗漱更衣,又被林云熙灌了一剂浓浓的姜汤,无奈地抱着她叹气,“小管家婆,朕还被你使唤得团团转。”
林云熙宛然一笑,认真地道:“妾身是为了您好。”
庆丰帝神情温和,亦是跟着笑道:“朕知道。”
林云熙斜睨了他一眼,娇声道:“是么?妾身还以为,您在哪个温柔乡里流连忘返,就差没把妾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庆丰帝“哧”地一笑,捏捏她的鼻尖,“小醋坛子,百里外都闻得到酸味了。”
林云熙扭头不理他。
庆丰帝搂着她笑,“唉,真吃醋啦?”
林云熙转头,戳戳庆丰帝的胸膛,“吃醋不好么?要是不在乎……”脸颊蓦然绯红,“哼”一声,哼哼唧唧地道:“要是不在乎,谁吃醋啊!”
庆丰帝略微怔了怔,搂紧她,“朕知道了。”顿一顿,“日后不叫你吃醋便是。”
林云熙脸上滚烫,啐道:“谁信!”
入夜十分,房中只点了几盏微亮的宫灯,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未停,落在竹枝细叶上,清脆地沙沙作响。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闲话几句宫中琐事。
庆丰帝笑得戏谑,“听说今日宁昭将薛氏好生教训了一顿?”
林云熙扬眉,“竟传得这样快?连圣人都知晓了?”嫣然笑道:“美人儿受了委屈,您这是帮着出气来了?”
庆丰帝无奈,“乱说,她如何与你比?”
林云熙指指庆丰帝的胸膛,“咯咯”笑道:“圣人这心都偏得没边啦~”
庆丰帝将她拢在怀里,靠近她耳畔,“朕只偏心你,不好么?”
林云熙双颊生绯,喃喃低语道:“圣人真要把我宠坏了。”抬眼问道:“您真不管薛氏的事儿?”
庆丰帝眉间带着一缕复杂,仿佛是怀念,又像是厌恶般的鄙夷,“不过是些小手段,朕还没昏了头。”顿一顿,“你不必理会她。”
林云熙心下微微一沉,仅仅是不必理会么?庆丰帝自然不会在乎薛氏的,但在他心里,温裕淑仪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正思索间,庆丰帝忽然问道:“你今日还见了方氏?”
林云熙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庆丰帝说的是丽婉仪,微微笑道:“是,难得在上林苑碰见她。”
庆丰帝“哦”了一声,忽然有些迟疑道:“宁昭,陈氏可是你……”又似想到什么,蓦然住了口。
林云熙怔愣了一下,“什么?”
庆丰帝微微摇头,“无事。”
她这才回神,庆丰帝是怀疑她杀了陈氏?心底的惊愕凝结成一缕薄怒,她强自压下了心头隐隐的怒火,“嗤”地一笑,“妾身已饶了她一命,才没有那个闲情再去害她。”
她神情中略带着傲色,“圣人把她交给我,若要杀她,我早就动手了。”委委屈屈地看着庆丰帝,“圣人认为我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庆丰帝温言道:“自然不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朕一时失言。”抱紧了林云熙,“说了一半朕就知不是你,不是没再问了么?”
林云熙也知道庆丰帝不是那个意思,大约只是一时想到什么,顺口问了一句罢了。心底的怒气微微平歇,她不是计较的人,庆丰帝已先低头,她也无谓揪着这个不放,便顺势鼓着脸对他抱怨道:“不许随便怀疑我。”
庆丰帝含笑捏捏她的小脸,微微郑重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凰归申明一下,薛氏不是替身,她是个炮灰!
还有襄婕妤是叫苏岚宁不是苏清瑶,我去改过了哦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