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的时候,超市里一阵惊叫和骚动,外面守候的人全都吓坏了。
妙贤也在人群里,他是看着三梦走进去的,连头都没回,身上也应该没带任何武器。
很快有盖着白布的担架从里面超市里抬出来,他双手合十念佛号,才发觉手心里一把冷汗。
他站在那里不能动弹,石雕一样,不知过了多久,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去,有人多看他两眼,撞到了他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这回不止是手心,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陈一?”
有人从人群中挤过来,叫他的俗家名。他抬眼,怔怔地看向来人。
“还真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怎么这么巧,你们住这附近?”
钟靖斐就是刚刚在超市内为老人施救的那名医生,是他大学校友,读的是一条马路之隔的医学院,学中医,也会吹笛。当年国乐团招新,笛子的竞争最后就落在他们俩头上。他们学校的国乐团在全国都很有些名气,拿过不少奖项,进去不仅能拿学分,更是一种荣耀。陈一听完他一曲《妆台秋思》就悄悄离开了,根本没有上场。一般人都说那是自愧不如,只有钟靖斐自己知道,那是谦让。
要是先上场的人是陈一,压根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所以后来他生了场病赶不上乐团排练,才请的陈一顶他的位子,也才有后面郝三梦同学的一见钟情。
女追男,也不一定就隔层纱。陈一被追得避无可避时,钟靖斐还调侃他,说这不挺好的嘛,郎才女貌的,当初要是他不缺席,说不定人家三梦看上的是他呢!
说笑归说笑,陈一和三梦结婚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了,没想到今天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偶遇。
“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是担心三梦吗?我刚看见进去送药的人是她也吓了一跳,后来一想这是在J市,她又是特警,这可不就是她的工作嘛!放心,她没事,歹徒被她制服了,自己中了一枪,送医院去了。”
妙贤连寒暄都没顾上:“那她人呢?”
“她跟车走了,可能也到医院去了吧。”钟靖斐过来虚扶了他一把,“你真不要紧吗?要不我陪你去趟医院?”
他不过是到J市来开个研讨会,还没来得及跟老朋友们联系小聚一回就遇上这样的事。幸好他做医生那么多年见惯生死,还算淡定,这下老朋友夫妇也见着了,顺便聊几句也不错。
家里的司机老赵这时也赶过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再一看妙贤这个样子,就有点紧张:“院家?”
“我没事。”他摆摆手,“车开过来了吗?我要去趟医院。”
钟靖斐跟他一起坐进车子的后排,笑道:“你这排场都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啊。听说你这几年都在山里清修,看样子也是出家人打扮了,有法号了吗?”
“嗯,法号妙贤。”
“那我以后也得这么称呼你了。三梦呢,你们还好吗?如意那小家伙好不好,现在长得像你还是像妈妈?”
“你知道如意?”
“谁不知道啊?”钟靖斐乐道,“我见三梦发过一次照片,虎头虎脑的,头发剃得光溜溜的像个小沙弥。不过我没见过,她跟儿子斗智斗勇的事迹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妙贤就不说话了,看来也就他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存在而已,谁让他这些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呢?
他们赶到医院,急诊室门口有条不紊。这里本来是做好准备要应付一场可能数十人伤亡的大型事故,但最后送来的只有两个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三梦坐在诊室门口,垂着头抿紧了唇,只是坐着,不知在等什么。
钟靖斐跑过去:“可找到你了,三梦,还记得我吗?我是钟靖斐。”
陈一大学时独来独往惯了,朋友不多,他这走得最近的一个,为她这个追求者提供过不少便利,她肯定记得。
她抬头看了看他,眼神跟刚才妙贤刚看到他时有点像。
“你没受伤吧?”刚在超市里她就认出他来了。
“没有,你呢?”
她摇头。
他又看一眼被屏风遮住的诊室里面,问:“劫持人质的那个人呢?”
三梦似乎顿了一下,才说:“死了。”
你不要激动,我只是送药进来,不会伤害你。
你看老人家心脏不舒服,这是要命的病啊,你让我把他带出去吧。
你也有爸爸妈妈对不对?他们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冷静一点,你太太和儿子很快就来了,我知道你很想见他们,我理解,我可以帮你。
……
不,你帮不了我,没人能帮得了我。
她说了很多,那人就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他把枪口抵住下颚打算吞枪自杀,她上前夺枪,还是走火了,自制的土弹打入他的身体,碎成无数散片。
听说他曾经是个铁路工程师,贯穿南北的高铁线上有一段难以攻克技术难关、怎么修都修不通的隧道,他在那里坚守了七年。隧道通了,他回到家里,儿子已经大了,跟他不亲,他只能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人们”说话,又疑心太太出轨,看过医生,不肯坚持吃药治疗,终于逼得他们离开。
领导说她的见机行事完全没有任何差错,现场人质、财产,安然无恙,她执行任务是成功的。
可她杀了这样一个人,下次再坐高铁路过那个隧道,不知该抱有怎样的心情。
她始终低着头,不肯多看一眼钟靖斐身后的妙贤。他就在现场,一定是佛号都不知念了多少遍,超度亡者,鞭笞她的残忍。
她不想让他跟着来就是这个道理——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杀人。
她没有受伤,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她的,很单薄的一件护士制服,沾满那人的血迹,白底溅满红浆,触目惊心。
“你真的没事?”
她抬起头,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灯光忽然被人影罩住,她肩上也多了一件外套。
妙贤的声音有点特别,紧蹙着眉头,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那要不要回家?”
她看着他,又看了看肩上的衣服,他说:“我今天可以给你挡风的衣服也没有,这是你自己的外套,我让老赵从家里带过来的。”
她总爱穿黑色,调侃说自己煞气重,镇得住。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陪你在医院住一晚也可以。还有什么你想做的,只要能让你好受一点,你就说出来。”
“你……”她不知该怎么说,“我刚击毙一个人。”
“我知道。”
“你不觉得不应该?”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另外那几十个老老小小。佛说不杀,是不得滥杀,不是不杀。凡事有因才有果,这件事情上,你既不是因,也不是果。”
三梦觉得他奇怪极了,像变了个人似的,跟平时一点儿也不一样。
以前他跟她到她家里去,她帮着爸妈杀鸡,除毛放血,一刀一个准儿。不小心被他撞见了,看得他直闭眼,佛珠在指尖捻得飞快,嘴里不停地念经,恨不得把躺在盆子里的鸡全都超度个遍。
何况这是个大活人啊,他还是头一回见她出任务击毙嫌犯吧?
“干嘛这么看着我?”妙贤问。
“哦,没什么,我们走吧。”她还要回队里一趟。
向领导述职完毕,作现场指挥官的支队长拍拍她肩膀:“干的不错,不过又要去见我家太座了啊,约个时间吧,明天怎么样?”
支队长的太太是警队的心理医生,每次枪响了就要去见一次,接受心理辅导,这是规矩。
“不能不去吗?”
“你不去就得我去了,你说呢?”
三梦叹口气,她早就不是第一次开枪了。其实除了在意妙贤的看法这一条,她并没有觉得心理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睡一觉,吃顿好的,也就抹平了,过去了。心理医生什么的实在是小题大作。
妙贤一直在门外等她:“可以走了吗?”
“嗯,老赵呢,你不是说他开车过来了?”
“我让他送钟靖斐回酒店了。”
“噢,那我来开车。”
她刚拿出车钥匙就被他抢走:“我来开。”
“你……”
“不能开车?”他轻笑,“那只是你以为的,我可没承认。”
算了,他要开就给他开吧,以他那种温驯谦让的作风,再怎么也不至于危险驾驶。刚好她也累了,趁空休息休息。
谁知妙贤几年没碰过方向盘了,一飙起车来竟然比她还野。半夜公路上也没什么车,他油门到底,宗山很快就到了。
下车时她忍不住又多看他两眼,他笑道:“这是你今晚第几次盯着我看了?”
她其实也知道看不出什么来,可就是觉得他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