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一行幸好早走了两日,冬月十五这天他们刚出开州,进入密州境,天空便飘起了雪花。
雪越下越大,到傍晚时变成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寒风凛冽,掀起大片雪雾,奇怪的是天上却没有什么云,只见西边红彤彤一片。
厉俊驰见多识广,同文笙道:“顾姑娘,看样子明后两天怕有大风雪,咱们今晚别住宿了,连夜赶路,明天上午就差不多能到地方,只要顺利到了顺金山脚下,管它刮风还是下雪!”
文笙应了声“好”,众人冒着雪继续赶路。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还未亮,下了一阵冰雹,风陡然间大得能将人刮走,不大会儿工夫,路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马匹走在上面都打滑。
厉俊驰催马小心跟在车旁护送,扬声道:“兄弟们坚持一下,前面马上就见着顺金山了。”
文笙坐在车里,手里握着顺金山地形图册,古琴“太平”在出门之前经过了一番细致的保养,放在旁边。
一夜未睡,她感觉颠簸得快要散了架,掩口打了个哈欠,暗忖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风雪不知会给斗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厉俊驰等人之前已经探明,密州的地方官对谭老国师亲自来顺金山斗乐十分重视,提前半个月便将进山的路控制起来,又陪着谭家派来的人在山里到处查看。
顺金山分为东西两峰,东峰走势稍缓,西峰下临深渊,悬崖陡峭,除此之外,又有山腰的天然观景台和几处山谷,不到最后时刻,委实很难判断谭老国师会选中何处斗乐。
从隐约望过朝阳中的顺金山,到走完这十余里山路,到达山脚下。足足又过了两个时辰。
文笙等人赶在中午之前到了目的地,人困马乏,先找地方休息。
等到了才知道,这次斗乐影响有多大。平雄岭那回的动静与现在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大约是因为全大梁都听说了,一旦谭老国师输给了顾文笙,眼下正如日中天的谭家人就要全部退隐,这对时局的影响几乎是改天换地。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属于哪一方的势力,只要是对大梁的未来稍微关心的,都尽量安排了人员赶来密州,希望第一时间便得到准确的消息。
这些看热闹的,到得可比文笙早,所以他们没怎么受到风雪影响,一早便住到了顺金山周围,呼朋引伴,简直比赶庙会还热闹。
虽然他们中间绝大多数都觉着此战谭老国师胜券在握。根本是十拿九稳。
这从各处设下的赌局盘口就能看出来。
下注的情况几乎是一边倒,押文笙赢的差不多都是怀着爆冷捡漏的心理。
文笙一行没有声张,混迹于这些人中间,先找地方住了下来。
半天时间一晃过去,冬月十七这天清早风没有那么大了,雪却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见停下来。
厉俊驰几人见状愈加担心。
在他们想来,谭老国师人老成精,走过的桥怕是比文笙走的路都多,什么意外没遇上过。这样的风雪天斗乐,必定是对他有利。
不知道对方肯不肯把斗乐延后几天,等天晴了再开始?
文笙看着到是颇沉得住气,听厉俊驰如此一说。笑道:“那等会儿我同他商量商量。”
她到不是觉着下雪不便,而是既然有现成的理由能拖延一下,为什么不用呢?
众人看着时间差不多了,驱车去山口与谭家众人碰面。
山口处一早就等了很多人,有官兵把守,他们进不了山。只好在旷野中散开,三五成群捱着冻等侯。
起先厉俊驰几个护着马车过来,还未引起众人的注意,等见那一行人不避不让,直直往山口去,不知谁喊了一声:“离水来人了!顾文笙来了!”
很快乌压压的人群尾随马车,向着山口聚拢过来。
顾文笙当真准时来赴约了。
车到近前,赶车的汉子吆喝一声将马车停稳,回头道:“顾乐师,咱们到了。”
厉俊驰催马上前,虽然马行冰雪山路时有打滑,但他却坐得稳稳的,遥冲把守进山之路的人一拱手,客气道:“在下离水程国公麾下厉俊驰,护送顾乐师前来,不知谭老国师可曾到了?还请诸位通报一声。”
对面关卡为首的是谭家的侍卫队长,谭老国师亲自约战,对手必须要得到尊重,尤其又当着天下人,这体现了谭家的风度与涵养。
故而他也抱拳回礼:“厉大侠,久仰。谭老国师已经到了,我等已派人前去禀报,还请顾乐师稍候。”
过不多时,山道上遥遥有一群人下来。
厉俊驰乃习武之人,眼神锐利,离老远一眼就认出了走在中间的谭大先生。
谭大先生穿了一身黑衣,身体微侧,一只手小心护着旁边老者,只看这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身旁那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的老者不会是旁人,必是谭老国师谭梦州无疑。
厉俊驰心中疾跳两下,饶是他大风大浪经过不少,看到这等大人物,也不禁手心有些出汗。
他圈过马头来,回身对着马车道:“顾乐师,谭家人下山来了。”
车帘撩开,文笙不紧不慢下了车。
文笙今天穿了件淡黄色的素软缎立领长袍,袖口上绣着朵朵芙蓉,风雪天,外头又罩了件月白色的棉斗篷,头戴雪帽,露在外边的脸没有巴掌大,肤色莹白如玉,看上去比真实年纪还要小上几岁。
她穿得虽然厚实,看身影,非但不觉臃肿,竟然透着几分纤细出尘之气。
文笙就这么着怀中抱着琴,脚踩积雪,坦然自若地向着谭老国师迎过去,无视了远处传来的“嗡嗡”声浪。
但人群里偏有几人叫得很大声,实在是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顾姑娘,好好比,我在你身上押了一千两!你要是输了。我就……”
这人话一出口,便引起一阵哄笑,众人七嘴八舌,声音之大瞬间将他接下来的话淹没。
很快自另一个方向又传来更为响亮的呼喊:“顾姑娘。你们就在这里比吧!”“就是,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叫我们开开眼,进山去我们就看不到了。”
文笙足下顿了顿,没有回应。
陆汾在旁保护。闻声到是回头比了个手势,口里嚣张道:“顾乐师是没问题,只是谭老国师怕输不敢!”
只是四下里太过嘈杂,没人听到他这番话,否则虽然他说的是事实,看热闹的人却不知道其中的内情,非一齐嘘他不可。
谭家诸人还在孝期,包括谭老国师在内全都身着黑袍,白麻布束带,谭三先生右边袖子空荡荡的。也在其中。
一行人走下山,神色肃然,只是看着就叫人头皮发紧。
随着他们一行越走越近,山外众人渐渐消声,没有人敢再大声喧闹。
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是第一次见到诸家诸子,更不用说谭老国师。
文笙微微躬身:“晚辈依约前来,见过谭老国师。”而后不等谭梦州回应,冲他旁边的谭大先生点了点头:“大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谭睿博神色登时有些尴尬。
文笙又转向另一旁的谭二先生,这次是真心实意鞠躬施礼。叹道:“学生见过院长。”
谭睿德一时无言。
隔了这么久见到顾文笙,令他很难不想起自己的儿子,心中顿时如刀割一样难过。
谭老国师见状哼了一声:“既然来了,那就请上山吧。”
文笙站住未动。道:“斗乐之前,我要听诸位前辈当着天下人亲口再应承一回,此战若我输了,单凭诸位发落,若文笙侥幸赢了,那便如何?”
谭老国师冷笑道:“你若赢了。谭家老老小小便从此归隐,不问政事,就连玄音阁的乐师,只要同我们沾亲带故,也一并包括在内。”
“如此甚好。我相信依您的威望,谭家的地位,不会出尔反尔。”文笙的目光自谭锦华、谭康华等人身上掠过,转回谭大先生脸上,又道,“前番平雄岭斗乐,谭大先生曾言,若是平手,也算晚辈赢,不知谭老国师您这回……”
她以问询的语气拖了个长音,谭睿博不知为何,心中一跳,突然涌上一阵不妙的预感,可不等他开口,老父亲已道:“也算你赢,还有什么要啰嗦的?”
谭梦州先后从大儿子、易氏兄弟和“藏头猱”陈虞口中了解了文笙的技艺,对这一战的结果非常有把握,若早便一对一,对方怕是连自己的大儿子都斗不过,何况是自己出手。
战平?怎么可能。
故而他被文笙拿话一激,便干脆答应下来,省得世人说他以大欺小。
文笙也是在来的路上想到了此节。
乐师斗乐,以平手收场的极其罕见,毕竟大家都是以攻击他人见长,相持不下就一直斗下去嘛,总有分出胜负的时候,尤其这次又挑明了是不留手的生死斗。
所以之前大家都将之忽略了,提也未提。
但罕见不是没有,万一发生了,总要有个说法,免得白忙一场。
谭老国师话一出口,文笙便冲着厉俊驰使了个眼色。
厉俊驰会意,气沉丹田,开口冲山外吆喝一声:“谭老国师有话,战成平手也算顾乐师赢!”
这一嗓子声传数里,震得两旁山道上的雪簌簌往下落,谭家众人只觉满耳都是回音“顾乐师赢”“顾乐师赢”,不禁脸色微变。
谭老国师重重哼了一声。
文笙目的达成,笑道:“上山吧,还请前辈们带路。”
两下合到一处,沿着山路往山上去。
文笙又道:“虽然这场乐斗已经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晚辈依然要说,之前的谣言不是我散布的,我也是受害之人,再者,谭小姐的死与我亦没有半点关系,我就啰嗦这么多,事情早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本来今天这种场合,没有谭锦华说话的份儿,可他偏偏就开口问道:“姓钟的现在何处?”
文笙一哂:“我也想知道。”
谭锦华阴沉着脸没再说话,他突然插进来问这一句,也不知是不是信了文笙的话,怀疑钟天政在暗中捣鬼。
谭家余人都没有作声,只闻脚步咯吱,沉默着往西而去。
走不多久,厉俊驰诧异道:“这是要去西峰么,今天的斗乐在西峰进行?”
谭二先生道:“不错。”
“这是因何,西峰本已险峻,再加上这么大的雪,一不小心便会跌落山谷……”
谭老国师本不想搭理厉俊驰,谁知他质疑起来没完,听到此处冷哼了一声:“一不小心?不会小心些么!”
文笙示意厉俊驰不必说了,对方挑西峰作为斗乐之处,必定有着他们的考虑,最大的可能是那里无法打埋伏,藏不住人,要说到了谭梦州这种程度,还会忌惮的,就只有《连枝》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
之前景杰、厉俊驰等人跑来顺金查探地形,谭家这边也来了不少高手,若非纪家军的斥候们机警,双方当面遇上都有可能,那边不是傻子,自然也有所察觉。
谭梦州担心到时候文笙又故技重施,派人悄悄藏匿在斗乐之处,山洞地穴防不胜防,不用多,只要两三个,自己便会阴沟里翻船。
所以他干脆把斗乐定在了西峰进行。
文笙到了地方一看就明白了。
也不知谭家怎么找到的,矗立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块巨岩。
这巨岩三面陡峭,一面是缓坡,可供人沿着坡走到石上。石质坚硬,巨石附近寸草不生,虽有积雪覆盖,也一眼能望过来,这周围连个洞穴也没有,别说藏人,连只兔子都藏不住。
谭家侍从早将缓坡及巨岩上的积雪收拾干净。
谭梦州接过琴来,伸手道:“就在上面,请吧。”
谭二先生温言对厉俊驰几个道:“我父和顾姑娘在上面斗乐,咱们离开这里,换个地方观战。”
之前谭家人到是没想到文笙只带了这几个人过来。
厉俊驰目送谭梦州和文笙上崖,心中担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