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
华裳和陈喜急匆匆的踏入正殿,一屋子的太医,大半都跪在地上听候宣召,只有几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太医聚在龙床边,轮流号脉。
华裳脚步急,差点踩到自己长长的裙摆,幸亏一旁陈喜眼尖,扶住了华裳:“娘娘小心。”
华裳转头苦笑,声音漂浮:“谢公公。”
华裳慢下脚步,轻柔的掀开明黄色的帘子,走到床边,跪在一旁的太医都小心翼翼的让出道路。
皇帝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走近的华裳。
“皇上醒了?”华裳努力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道。
皇帝也露出微笑,轻声应道:“恩。”
华裳缓缓的坐下,握住皇帝骨瘦嶙峋的手,眼圈含泪,笑容温软,轻声道:“皇上身子还难受么?”
皇帝缓缓的摇头道:“不难受。”
难受么?——不难受。
这就是华裳和皇帝之间最多的对话,一个哭,一个笑。
华裳紧紧的抓着皇帝的手,眼睛看着一旁号脉的老太医,等待太医的说辞。都换了四五个太医号脉,华裳等得都焦虑了,皇帝看出她的担忧,静静的朝她微笑,带着安抚的意味。
诊完了脉,一群太医都聚在一起低声的讨论了,有几个老太医明显争论的脸红脖子粗的,华裳看着心急,呵斥道:“尔等可得出结论了?在皇上面前,争争吵吵,还有没有规矩了?”
一群太医急忙跪下请罪。以往的时候,这些个老太医可不会给一个妃子面子,这其中有几个太医是只为皇帝、太后瞧病的,妃子根本使唤不动他们。可是如今这位华妃可不是一般人,相处了半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不仅皇上对其爱如珍宝,就是他们自己,对这位出身世家的宗女也十分钦佩,所以对华裳的态度自然也很是恭敬。
为首的老太医颤颤巍巍的扣头,老泪纵横,然后开口道:“臣等争论不休的确在皇上面前失仪了,只是臣等也是激动难耐啊。皇上的脉象渐趋平稳,是好转的兆头啊!”
皇帝和华裳都睁大了眼睛,华裳抖着唇,开口道:“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说,皇上的病情好转了?皇上能够康复的是不是?”
老太医再次扣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的确如此。”
华裳喜极而泣,将头埋在皇帝的胸膛上,整个人哭得都颤抖了。然后突然抬起头,拿着帕子胡乱的擦着脸上的泪水,问道:“那皇上刚才吐血是怎么回事?可是伤到了根本?”
古人都认为咳血、吐血都为早衰之兆,甚为不祥。
老太医面带笑容道:“这一口血吐的正是时候,乃是胸口积塞淤堵之血,吐出来是好事,也是康复之兆啊。”
皇帝也十分的激动,能活着谁想死?尤其他是皇帝,权利滔天的皇帝,他不想死。
“你这一说,朕也的确觉得胸口畅快了许多,呼吸也不觉得嗓子疼了,看来,果真是好事。”皇帝一只手握着华裳的手,一只手握着胸口,笑容真挚。
一屋子的人都喜极而泣,小声的。皇上好了,他们的好日子就到了。
几位太医又小声的讨论起来。
皇帝坐起身来,靠在软垫上,开口问道:“诸位爱卿又在研究什么呢?”
为首的太医院正回道:“臣等正在讨论皇上的病是因何而好,总要有个章程,而且如今皇上只是病情好转,后续治疗的方子也要变一变,臣等也在斟酌。”
皇帝点点头:“朕信任你们,你们都是有大功劳的人,朕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好好干吧。”
众位太医跪下谢恩:“臣等定不负皇上所望。”
皇帝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华裳,目光温柔,笑容清浅:“裳儿……朕好了。”
华裳一个劲的点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留下来,嘴角的笑容却是大大的,温暖的。
“皇上可饿了?小厨房热着药膳,臣妾给您端来。”华裳拿着帕子想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却发现一边擦,一边流,只好找个理由先出去。
皇帝知道华裳出身世家,最重礼仪、仪表,看着满脸泪痕的小妃子也不点破,轻轻点头。
华裳笑着站起身来,却觉得天旋地转,然后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皇帝看着脸色苍白的华裳摔倒在地,大失惊色,喊道:“裳儿!太医!太医!咳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心中着急,刚一大声,便又咳嗽起来,隐约还能看见帕子上红色的血丝。
殿中的宫女们也都花容失色,急匆匆的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华裳扶起到一旁的榻上,几个大宫女则是端着润喉的蜜水呈给皇帝。
太医们都吓坏了,刚说皇帝好转,这会儿子又咳上了,看这样子倒是有些不好。
“皇上勿要大喜大悲,伤身啊。”太医们自觉的分成了两拨,一拨看着皇帝,一拨看着华裳。
皇帝咳嗽了一会儿,虚弱的抬起头,正巧看到陈喜苍白的脸色,眼神呆愣,站在众多忙碌的宫女太监中,格外显眼。
“太医快去诊治华妃,到底如何了?怎么会突然晕倒?陈喜你也是,发什么呆?这都乱成一团了!”皇帝声音嘶哑,神情慌张,一直看着华裳躺倒的软榻上。
陈喜被皇帝一说,立刻回过了神儿,抖着唇道:“奴才……奴才只是走了神儿,想起了一些事。”
陈喜是皇帝的心腹,便是交代后事的时候都没避着他,可见皇帝对这个大太监的宠幸了。皇帝自然也了解陈喜的为人,陈喜虽是奴才,但是沉稳冷静,便是他病重的日子里,也能处理好建章宫大大小小的事情,和前朝的联系也几乎都是陈喜在牵线,可是如今却惊慌失措的样子,让皇帝觉得甚为蹊跷。
皇帝身子还是有些不好,喘着气问道:“陈喜你想到了什么?”
陈喜抖着唇,支支吾吾不想说。皇帝怒声呵斥道:“说!”
陈喜砰地一声跪下了,扣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奴才见识浅薄,却是信了鬼神之说了。才刚,奴才陪着华妃娘娘去了建章宫新建的佛堂,华妃娘娘在佛祖面前祈愿,说只要皇上您能好起来,娘娘愿折寿相抵。这刚回来,便听说了皇上龙体好转,但是华妃娘娘却晕倒了,奴才一时想到才刚的事儿,便走了神儿。”
皇帝听着陈喜的话,沉默了下来,深深的闭上眼,眼角隐约看见一些泪渍,喃喃道:“朕欠她的,永远都还不完。”
然后睁开眼,对着太医呵斥道:“华妃到底如何了?你们可诊完了?”
太医们也叫苦不迭,本来皇帝康复,他们这群太医正是最大的功臣了,没想到高兴了不到一刻钟,华妃这位祖宗又晕倒了。又被皇帝叱责,若是这位娘娘真有个好歹,他们又要提着脑袋干活了。
专精妇科的钱太医硬着头皮回道:“启禀皇上,华妃娘娘这是劳累过度,有些伤了根本。加之今日大悲大喜之下,情绪波动,这才晕倒。而且……”
皇帝听到劳累过度,伤了根本这一段便心痛不止,听到而且便开口呵斥:“而且什么!别吞吞吐吐,给朕说!”
钱太医砰的跪下,扣头道:“臣等医术不精,无法确诊。肺痨这病,在潜伏期时,很难诊出脉象,华妃娘娘的脉象似是而非,但是娘娘在皇上身边伺候近半年之久,恐怕……染上肺痨的可能性比较大。”
皇帝瞪大了眼睛,喘着气,喃喃道:“朕不信,朕不信,你们这群庸医,庸医!”
陈喜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更是认定,这是华妃娘娘的祈愿成了真,皇上的命是华妃娘娘的命换来的,不然怎生如此巧合?
皇帝眼圈微红,却强忍着悲痛,肃声道:“朕将华妃的身体交给你们,不论如何,朕都要华妃好好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朕,不念旧情了。”
众位太医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恭敬磕头:“臣等遵旨。”
皇帝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对着陈喜道:“将华妃先安置在隔壁的屋子吧,别搬出去了,朕看不见她,心里空落落的。”
陈喜听着皇帝的话,有些为难,哪有生了病的嫔妃还能住在皇上的殿中?只是看着皇帝的模样,陈喜就知道这是反驳不得了,躬身应道:“是。”
皇帝右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轻声道:“将朕身体好转的消息传出去吧,陈喜,你格外受累,跑一趟,带着朕的密旨给他们四人,朕已经龙体康复,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该心里有数,有些事情烂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记得是最好的。”
陈喜自然之道皇帝说的四人指的是谁,躬身应是。
皇帝缓缓闭上眼,轻声道:“还有一些人手伸的太长,若是朕不久于人世,就算为了孩子考虑,便忍了他们。可是,如今,便该砍一砍了。”
陈喜背后一凉,偷眼瞧了一下皇上,那依旧苍白的面容上,尽是冰冷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