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贾蓉写家信,都是送到王爷的信使处,跟战报以及诸位将军的书信一起带回京城,然后再行送至收信人手中。
元春特地教过这个越发灵透的侄儿,出战时固然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也别忘了尽量给自己留些余地。
贾蓉为这一句话,连着小半个月都没睡好,反复琢磨姑妈真正的心思:让他别再和父亲贾珍僵持?还是希望他给秦可卿些脸面?可是姑妈何曾有过出尔反尔?
却说贾蓉在休沐时跟着一帮兄弟到关口城闲逛:大街上一群血气方刚的儿郎策马走过,领头的……看着如此眼熟!
那人感受到贾蓉的视线,侧头一瞧……连忙滚下马,上前见礼,“见过蓉大爷。”
贾蓉回想了一回:这人是他姑妈陪嫁那一家子里的……二小子!在家时,贾蓉没少听府中婆子们偷偷嘀咕,说李家人命好,跟着侧妃娘娘鸡犬升天了。
贾蓉如何能和这些婆子看法一致?姑妈身边可有不少王爷的手下,能在这群人之中脱颖而出,得到姑妈的信任和重用,能是等闲之辈?至于为何是重用……因为这位李家二小子身后跟着的几个人都曾经当过兵!
贾蓉做过王爷的亲卫,如今也成了校尉更带了手下,焉能看不出那几人身上的铁血之气?他眯了眯眼,和气地问起姑妈在关口的铺子生意如何。
李家二小子来关口专为侧妃运送储藏产自东北的药材……这就不是为赚钱而来。他又不好随口欺骗侧妃喜爱的侄子,只得含糊道,“尚好。”
甭管这生意是真好还是假好,东家向来不插手生意的亲戚问起来,也都会听见个“好”字,这个“尚好”算怎么回事?
贾蓉又问,“你们打哪儿来?”
李家二小子答道:“东边……”
关口城不仅是陆路南北、以及出入大齐北方大关的枢纽,更有运河连接京城,关口城外往东不到百里还有个海港——只是这个港口可比不得东林,以及京城东面的源平,这两个可以停靠多艘大船的海港。
贾蓉忽然灵光一闪:后路!姑妈别是指这个……
半个月后,元春从经营自己嫁妆铺子的管事手中拿到侄儿写来的家信,心中十分满意:她所说的“后路”指的当然不是找机会做“墙头草”。墙头草如韩家,人家再怎么根基有限也是一品大员,有墙头草的本钱,试问宁府还剩什么拿得出手的本钱?
因此这个后路,可不就是传递消息的后路,官位人脉都能倚靠赵之桢这棵大树上升和发展,唯独情报消息必有自家独有的渠道。
于是这一年里,蓉哥儿写给元春的家信,单月都是跟着王爷信使一起回京,双月就是经过元春的心腹管事带回王府。
现在可是冬月……而且这封信写得相当潦草,但语气和笔迹的确是蓉哥儿亲自无疑。话说元春原本喝了药,正昏昏欲睡,看了蓉哥儿的信,整个人都精神上了!
她把信叠了几折,手都微微地抖。抱琴和傲梅看着自家侧妃的模样,都拿不准她究竟是兴奋、担忧还是在畏惧……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前者更靠谱一些。
元春哪有心思给心腹丫头答疑解惑?她迭声叫抱琴去把大爷赵晗叫来。
抱琴连忙应是,一点都没犹豫,扭头就出了门。
说来也挺有意思,半夜里侧妃派人把非她所出的世子,还没人觉得哪里不妥当——赵之桢已经为长子请封,如今赵晗可是当仁不让地“笑纳”世子爷这个称呼。
却说赵晗身着家常衣裳,都没来得及更衣,只披了件斗篷,便带着心腹内侍往侧妃的院子赶。路上赵晗自然得问上几句,听说是元春的心腹怀揣书信夜里能进得王府,他的庶母看完信便让丫头亲来请他……准是大事!
而赵晗匆匆来到元春面前,元春二话不说直接把信递了过去……赵晗一目十行,看完立即道,“我亲自去安排。”说完,也是抬脚就走。
赵晗在坐进书房便急招王府长史和府中大总管,以及今日仍在值班的几位幕僚。过了大约一刻钟,长史和府中大总管一起来到元春房中,刚向侧妃禀报过世子赵晗的安排……王妃韩续不请自来了。
屋中烛光熠熠,韩续脸色越发难看,大家也都看在眼中。尤其是大总管拿了贾蓉家信,与长史告退后,韩续欲言又止的模样全落在了元春眼里。
话说蓉哥儿在关键时刻送回来的这封信……说是能改天换地不大可能,但八成会引起又一番波澜。其实抱琴和傲梅不愧跟了她这么多年,连她的心思也猜了个□□不离十。
前世王爷也是手握北面大营,不过这一世有姑父林海和哥哥贾珠……时不时通风报信,朝中小事更是直接“小事化了”,王爷的势力比前世强了一些,却没强到足以改变整个朝中局势的程度。
算起来,这一世王爷登基之路,只会比前世更稳当也更顺遂。
当她收到侄儿的密信,她忽然觉得……这是娘家更是自己的一个好机缘!
原本她想着娘家能避开抄家大祸,不坠了曾祖与祖父的赫赫声威,自己则生儿育女,再看着儿女成人成家,再给她生些可爱的孙儿孙女……这一辈子不可谓不平安喜乐。
可时至今日,她面临能让自己“更进一步”,甚至是能青史留名,得以位列“后妃传”,而不是只会在史书上留下简简单单的几笔,她毫不意外地……激动不已。
心情激荡之下,气血双亏的元春双颊微微潮红,此刻满腹心事的韩续却一点都没看出来。
元春余光打量了韩续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相安无事不等同于不给面子,再说有些事儿王妃也该知道。
比起王妃那个老谋深算光想着占便宜的节度使亲爹,王妃眼光更长远,而且行事也更果断。
于是元春忽然出声打算韩续的沉思,“北狄那边的精锐拿咱们大齐没法子,便把心思动到了东北那边。”
听说了北狄精锐的动向,而且此次领兵的还是北狄皇子,赵之桢的爱将李靖便也带上精兵出关,大举前去阻击。
话说大齐北面和西北都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东北则有连绵不断的群山把北狄人和大齐人一起“拒之门外”,不过越过这山脉,可就有河有地有大海了——因此东北的那些部族守着物产丰富的家园,他们又人口不多,因此百多年都没什么进犯“近邻”的心思。
对于北狄人来说,冲入大齐的北面大关,便是一片坦途和沃野千里的平原,策马跑不过两三百里,便是大齐最为繁华和富庶京城。
因此北狄人常年都在攻打大齐,却鲜少对东北动兵:骑兵闯山林……显而易见是出悲剧,但对大齐人和东北那些部族而言,可就是好戏了。
基于同样的道理,王妃父亲镇守的河东亦是多山少平地,因此北狄人也进犯河东大关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过北狄人也不是什么铁板一块,其中好几个部落的大王意见都不大一致:有比较贪心好战,与大齐势不两立,立志趁火打劫的~主~战~派,自然也有更愿意安生度日的~主~和~派。
巧的是,主和派中的几位北狄王都跟王妃的父亲有些交情,甚至他们曾经暗中“默契”过几次:虽然碍于情势,双方都不得不出了兵,但都没多少伤亡,最后更是……彼此收兵,不了了之。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可王妃韩续正是其中之一:自家积攒的数百万家财究竟从何而来?除了跟西北诸国通商,更是跟那些北狄王没少交易!
她那个爹十几年来行事都十分小心,在旁人看来她的父亲爱藏私,就是更喜欢小心翼翼地保住自己的势力,但每次圣旨下达,他都仔细照旨办事,并不推脱,对大齐对圣上倒是绝无二心。
韩续听了元春所言,忽然猛地抬头直视元春,三息过后惊觉自己失态,又连忙垂了眼,“王爷……这事儿不会拖累王爷吧?”
“拖累?”元春惊讶道,“李将军能不能算‘冒进’还得两说,究竟是罪是过还是功劳,不是得等战报传来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呀。”
韩续沉默片刻,才勉强笑道,“你说得很是。我……”她轻呼口气,“也是关心则乱。”
常年与北狄王有往来的父亲如何会对北狄精锐的动向一无所知!父亲,你可千万不要糊涂!
元春点了点头,“只要不是调虎离山之计就好。”
她也只告诉了王妃蓉哥儿信中内容的一半,藏下了最重要的下半截:李靖将军在出关之后和北狄精锐交战过两回,都占着了便宜,不过写好的折子打发人送回去,半个多月过去那传信的人还不见踪影。
贾蓉多了个心眼,跟李将军等极为将军商量过后,自己也打发了亲兵打着送家信的名头回关内报信——贾蓉还有个在关口做官的叔叔贾琏呢!可惜这位亲兵也是……有去无回。
于是贾蓉匆匆写了封短信,交给了过命的兄弟,让他穿过东北群山赶往东林,走港口送信:贾蓉那个便宜大舅子在此事上也出了大力。
而元春的心腹管事们收到密信,还有送信人的口信,瞬间明白轻重,自然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好不容易赶在京城城门关闭之前进城,更是及时把信带进了王府,交到了他们敬重的“东家”元春手中。
却说元春这轻飘飘的“调虎离山之计”六个字,听在韩续耳中犹如响雷,她心口一阵狂跳,说话也有些艰难,“有道是兵不厌诈,李将军也是久经战阵之人。”
元春应道:“可不是嘛。王爷自然也有计较。”
韩续越发不是滋味,横竖也听到了她想打听的,便借口让元春好生歇息,主动告辞了。
王妃走了好一会儿,傲梅才小声问道,“侧妃,您看……”
元春摇了摇头,“她心虚了,不过王妃向来心里有数。”她摆了摆手,刚打算好心指点下自己的两个大丫头……
大爷赵晗去而复返,见到元春开门见山道,“消息送不进去。”
这个送不进去当然指的是送不进宫里去。
元春道:“果不其然。”
她的这份镇定感染了赵晗,赵晗深吸口气,“侧妃有何教我。”
元春轻声道:“大爷您什么都明白,还用我唠叨一回?”顿了顿,又斩钉截铁道,“您跟我想到的……肯定是同一件事。这天可翻不了。”
赵晗袖中的双手已经狠狠窝在一起,指甲深深抠入自己掌心,他似乎都感觉不到,“正是如此。我做些准备,您也多费心了。”说完,再次告辞。
而两个时辰之前,宫中的赵之桢打发小太监去传话:今晚他要在宫中值守,不必担心。眼见快一个时辰了,他都没等来回禀……
其实他麾下爱将出关迎敌一事,正如元春所料,战报不曾传来,功过还不知道,赵之桢当然不会有什么麻烦:他留在宫中可是因为圣上受寒,发起了烧。
圣上染疾,按规矩皇子公主们,尤其是皇子们可是要在父皇床前尽孝的,皇子们够多的话,自然还得排个班分个工的。
如今太子和大皇子正忙着处置政务,赵之桢向来对政务人事并不沾手,也就责无旁贷,今晚先值第一班了。
话说赵之桢回京后,整个人难免轻松了几分,不过常年历练出的“嗅觉”依旧敏锐无比:小太监没回音,他瞬间便想起元春提醒过的“费家家底足,心也够大”……
看着龙床上喝药后睡着正实的父皇,赵之桢心中暗道:父皇,只是一场风寒而已,便有人等不及了。
他叫过身边的太监——这人他认得,是他养母贵妃提拔起来的。
赵之桢轻声吩咐道:“去问问贵妃歇了没?若是歇了,问问歇得好吗?”
这太监低着头,连脸色都没让赵之桢瞧清楚,闻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