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的春早,采蘩成了鸠占鹊巢厚脸皮的客人,风微凉,她将衣襟拉拉紧,呵笑出声。
雨清回头看到她,急忙道,“婢子无能,吵醒了小姐。早上气候仍凉,请您赶紧进屋,以免着了风寒。”又高喊雪清杏枝说小姐起了。
莲园主人的婢子对采蘩还算态度和缓,福身道,“不知采蘩小姐还在睡,因我们小姐一向醒得早。我们怕赶不上帮您搬东西,吵到您了,真是对不住。您只管去梳洗用饭,我们在园子里等着,等会儿您需要帮忙,说一声就行。”横说竖说,就是要搬走的。
雪清和杏枝出来瞧见这阵仗,不由眼直了。
“小姐,怎么回事?”雪清走到采蘩身边问。
桃枝正火着呢,抢过去答,“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人,口口声声说是莲园的主人,要咱们滚蛋呢。”
高挑婢子不慌不忙,“小丫头,我可没说过让你们滚那样的话,别恶意曲解了。昨日我亲耳听见今日采蘩小姐就要搬到墨月堂去,难道不是?”
“你听谁说的?”采蘩嘴角含笑,目光却清冷。
“老夫人。”高挑婢子回道。
“那你知不知道莲园归谁管?”采蘩再问,笑容中有不能错辨的嘲意,“是大夫人。你小姐什么时候能搬进来,最好还是去问问她的好。”
高挑婢子一愣,神色顿时有些犹豫,“可是……老夫人她明明……”
“大夫人是你小姐的母亲。这莲园是长房所管。”再明显不过的事。她不懂晚两日搬进来就让那位姬三小姐那么无法忍受吗?“再说,莲园的主人已不是你小姐,而是大夫人,千万别弄错了。”
高挑婢子惊退一步。以为今天就能搬的,但有个多嘴的小厮说她们还得再住客舍几日,所以忍不下这口气。打听到采蘩在姬府算不上主子,所以一大早带了人来给下马威。这时才发现自己太急躁了,原本说好的事变卦根本跟眼前这位妖里媚气的姑娘没关系。离开姬府再久,她怎能忘了大夫人对小姐不待见。
“就是,大夫人昨晚让人来嘱咐我们小姐多住几日再搬,免得新漆味熏坏了人。你们一大早跑来嚷嚷,简直岂有此理。我这就禀报大夫人去,瞧瞧谁有道理。”桃枝抓住风向就要跑。
高挑婢女急道,“拦住她!”
桃枝立刻被挡住去路,逼得她跳脚。
“小姐,看来是我们误会了。对不住,我们这就走。只是还请您不要将此事告知大夫人,以免伤害她和我小姐的母女情。”高挑婢女很会说话,还很忠心,“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该牵连其他人。”
“我和这四个丫头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不过有没有别人看到你们大清早扰人清梦,我们可管不了。”采蘩始终心情不坏。怎么说呢?她还挺喜欢这种事,让死气沉沉的姬府看上去生动得多。小打小闹,可以怡情。
高挑婢女秀眉皱紧,暗喊糟糕,一声走。
“等一下。”采蘩还有话要说,“麻烦你转告你小姐,她书房里的那些经书让我住得没那么无聊呢。还有窗外那道风景。美不胜收。”
婢女猛然回头,好似呼吸不畅,神情僵硬,“你!”
“走吧。”采蘩的冷面犹如冰霜,寒人骨髓,“再有下回,我会送一本给大夫人看去,相信她定会惊——恐交加。”
婢女心里慌张,过园门时,让门槛拌了一跤。听那七八个人的惊呼,似乎还摔得不轻。
桃枝跑上去把门拴插上,回头撇撇嘴,“活该!主子都已经嫁出去了,她还敢跑来趾高气昂的。怪不得大夫人不喜欢三小姐,有其主就有其仆。”
“走了就算了。”雪清不随意在背后说人闲话,“三小姐虽然不讨大夫人喜欢,但大老爷,还有老夫人对她不错。因她极其孝顺。老夫人有一回病了,她在菩萨面前以食一年素食换取老人病愈,结果老夫人病好,她真就吃了一年素。大夫人也就为难得了她一时,大老爷要是知道,势必会帮她说好话。到时候,就真来给咱们挪行李了。”
“好似咱们没更好去处似的。”桃枝鼻子出气。
“好人都让别人做去了,我成了坏人。”采蘩冷笑,“对了,你们知道三小姐的娘亲怎么了吗?”
还是雪清答,“听说大夫人怀六公子的时候,三小姐的娘在安胎药里放了慢性毒药,虽然后来被发现,但仍害大夫人难产,六公子一生下来就成了痴儿。”
采蘩没想到姬莲的娘居然狠毒如此。
桃枝插嘴,“我娘说,因为大老爷当时特别偏宠三小姐的娘,让账房给她的吃穿用度和大夫人一模一样。所以,三小姐的娘就不满于妾位,想要当正妻了。”
“后来呢?”妻妾,妻妾,一个要欺,一个要窃,平和相处都是自欺欺人。她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唉——
“后来老夫人把三小姐的娘卖给一个商人做妾,没过一年,就有消息说她娘得病死了。还是孩子的三小姐就由大夫人抚养,但大夫人连带着不能原谅她,特意将她放在离大房很远的莲园不闻不问。”雪清如此听说。
“这么做,也许对三小姐来说是好事。”所以才情未受到拘束,感情仍可以描绘,在枯燥乏味的经书中藏了那么活跃的思绪。
“可三小姐这次回来后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她从来不争不闹的。”雨清还记得一些。
“争,不争,总有缘由。”采蘩朝身后书房走去。
“小姐要准备洗漱了么?”终于轮到杏枝说一句。
“还早,你们也再去睡一会儿。”她得多看几眼那些书,以后就难见了。
再说那婢女领着丫头仆妇们回到客舍。正遇到起床的刘婆子。
“芬儿,天才亮,你带着人从哪儿回来?”她奇怪。
“没去哪儿,四处转转。看府里有什么变化罢了。”芬儿没说实话。
“你昨晚值夜,小姐还没醒,你怎能到处乱跑?要是小姐叫人端茶倒水如何是好?”刘婆子觉得芬儿疏忽。
“我已经醒了。也是我让芬儿去莲园瞧瞧的。”门里出来一个人,鬓发早就梳整,装束素雅大方,昨日的虚弱让坚韧的面色取代,是姬莲。
刘婆子吃惊,“去莲园作甚?”
“那个叫采蘩的不是要搬到墨月堂去了吗?我让芬儿过去帮忙。”姬莲转身再走进屋去。
“可是,昨夜那小厮不是说我们还得多住几日?”刘婆子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主子的用意,“小姐,你心过急了。”
“我是急。我怕要是不让她赶紧搬,我就再也住不回莲园了。”姬莲神情却一点不急,嘱咐小婢端早膳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看到留书一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过两日就追到家门口了。我如果还在客舍,心里就没底气。”她要回莲园,那是她的地方,永远。
“小姐——”刘婆何尝不知,所以只得叹气,“我看你还是跟老夫人或大老爷先说实话。您可是姬氏千金,受那么多委屈。老夫人和大老爷不会不管的。”
“千金?”姬莲自嘲一笑,“只有你们这么以为罢了。那女人上来就给我使威风,祖母一句话都没说。至于父亲,只怕我这回做的事他也会难以谅解。”
姬莲见芬儿脸色难看,问道,“怎么。那姑娘不肯搬?”
芬儿想了想,“她说莲园主人不是小姐你,而是大夫人。如果我们要搬进去,应该先问过大夫人。她还说——还说——”
“以我对这府里人的了解,以为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孤女,想不到如此厉害,是我低估了,让你受委屈。”姬莲是个好主子,“她还说什么?”
“她好像知道那些经书里面是什么,还提书房窗外风景好。说如果下回我们再莽撞,就拿本书给大夫人瞧去。”芬儿咬唇。
啪——姬莲拍桌子,“她发现了?”
“那时候我就让小姐你把那些书烧了,可你说莲园偏僻,大夫人对你憎恶,不会再踏足一步,就算有丫头打扫,也识不得字。看,有麻烦了吧?”刘婆子摇头。
不,她怕得不是那些经书皮下的志怪小说,而是书房窗外风景好那一句。姬莲紧紧锁眉,片刻后突然站起往外走,饭也不吃了。
刘婆子急唤,“小姐去哪儿?”
“去莲园。”找那个采蘩!
刘婆子不知道原因,只觉得不妙,连忙阻止,“小姐,刚才芬儿带人去过一趟,可能已经惊动了大夫人。你要再去,会让她以为你目无尊长。忍忍吧,顶多几日,我会请雯婆子找机会跟老夫人提一提,回莲园是迟早的事。”
婚后第一次回娘家来,姬莲并没有打算再回去。丈夫是个色中饿鬼,对她没兴趣,只对不正经女人有兴趣,还一个个往家娶。公婆压根不管,明说她不能为丈夫传宗接代,丈夫当然会娶姬妾进门。她受够了,借四叔四婶的事说回家探亲,其实留书一封自求下堂,让丈夫再不要来找她。
她想念莲园,觉得在那里才能找回自信和希望,也因此,不能让人毁了一切。
只是,当她到莲园时,采蘩却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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