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外海,云台山。
风向西北偏北,雨雪,有大浪,云台山在船队西侧。
守序一身黑色的皮氅,立于南海号艉楼。
抬头朝西北望去,黑压压的乌云遮盖了天空,海面的能见度越来越差。
南海号大副罗纳德提醒守序,“看起来坏天气短时间不会结束,我们最好能找个锚地避风。”
守序伸出手,感受飘下的雪花,“慢速靠向云台岛,让瑞恩指挥的戎克船走在战舰的前面。”
瑞恩是梅尔维尔号上的捕鲸队长,这次也被提拔执掌一艘戎克船。除了瑞恩等人驾驶的3艘辽船,戎克船队的大部分舵工船户都是在登州新招募的人手。安全起见,守序返航没有直接驶向台北,走的是登州船户熟悉的黑水洋航线,也是明朝漕粮海运的主航线。绕过成山头后,略走一点远海,在云台山修正航向。
云台山主峰海拔625米,在海面上十分显著。在黄海,云台山是与成山头并列的最重要的航道标,面积有数十平方公里。云台山还有个更著名的名字,孙大圣的家乡,花果山。
如果不靠近大陆,在云台山之后就只有舟山群岛可以给船队锚泊。守序不想冒险,他宁可等在云台山直到坏天气过去。
云台山挡住了黄河泄入黄海的泥沙,岛东侧的航道水足够深,但西侧就不行了,那里只有沙船能通行。
守序一直在艉楼上看着瑞恩的戎克船一点一点地向前探索航路。
罗纳德举着望远镜,“航道没有问题,可瑞恩为什么挂起了战斗旗?”
“胡闹,他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让南海号立即前进。”
南海号转动帆桁,调整吃风的角度,贴近云台岛东南角,云台山足够高,船队贴近背风面后明显能感到西北风变小了。等绕过去获得瑞恩的视野后,守序才知道他为什么挂出了战斗帆。
花果山叠嶂的峰峦之下,停着好多的船,有小船,也有几十艘不亚于福船的大沙船。
南海号立即敲响警铃,战斗人员各就各位。有了云台山遮护,这里的风浪减小,下层炮门可以打开。虽然单舷只剩下7门加农炮和3门回旋炮,但那也不是眼前这些沙船能抗衡的。沙船无龙骨,船底完全由木板拼接而成。即便没有盖伦战舰在此,船队中那些辽船也能碾压沙船。
军官们都上到艉楼和船头,南海号高耸的船楼和打开的炮门明显在岸上造成了一些骚动。
树林遮护下,岛上的人数出乎守序的意料。
罗纳德问道:“阁下,我没看到有战舰和士兵。”
守序转头下令,“让南海号打两炮,注意不要命中。”
南海号下层炮甲板的18磅炮次第开火,一枚命中了海边的悬崖,一枚炮弹在沙船群旁边入水。岛上的人群惊惧更甚。
“刘进卿。”守序叫着他新近提拔的华人水手。
“在,大人。”
“去和岸上的人接洽,就说我们要借地避风,让他们把这里的船挪一挪,都是些沙船,停到西边也不要紧。”
“是。”
刘进卿搭乘长艇走了,罗纳德问守序:“大人,我记得我们上次北上也经过这座岛,当时并没有这么多人。”
守序收起望远镜,“猜都能猜到,岛上都是躲避鞑靼人的中国难民。”
航海长走过来报告锚地的勘测结果,“水深8英寻,海底是平缓的细沙。”
其实是很好的锚地,细沙肯定是黄河带来的,几十年后云台山西南侧就会与大陆相连,二百多年后,守序现在准备锚泊的位置也会成为新的陆地。
“让戎克船再向前探一探,我们尽量贴近云台山下锚。我可不想被一阵强风大浪吹断锚缆。”
“是,大人。”
船队尽力靠向西侧以减小背风面涌浪的影响,黄河泥沙在这片海域淤积的效果还是显而易见,不要说盖伦,就连辽船都无法靠岸。船队只能在离岸边十几米的地方下锚。各船都增加了额外的船锚,以更好的固定船身。
刘进卿带着3个中国人登上了南海号。
为首之人30出头的年纪,身穿明朝七品文官服饰。他向守序深施一礼,“在下沈廷枢,见过国主。”
大东沟打完,守序的名声算是在北中国传开了。
刘进卿站在守序身后,轻声介绍,“这是沈廷扬的堂弟。”
守序这次既然跑北洋航线,启航前对大的海上势力肯定要有所了解。就像郑芝龙之于南洋一样,沈廷扬也是北洋航线上绕不过去的名字。明朝晚期,大运河漕运频频被建虏和流寇切断,沈廷扬上书建议在漕运外另开海运,以备不时之需。沈廷扬没找朝廷要钱,只是建议他的粮船用3成的舱位装商品,朝廷给他免税就行。不要花钱,皇帝太高兴了。自3年前沈廷扬亲自率2艘自家的沙船和20艘庙湾船趟开海路后,到了1643年沈家已是有百余艘大沙船的海上巨擘,每年向北京、登州运送20万石粮食,那可是13000吨。
沈廷扬的海运与元朝直接从江南启航的海运不同,因为长江口浅滩的影响,沈家做的是截漕海运。海运大本营在淮安府,在淮河截留部分漕粮后沿淮河放洋,北上在云台山转向黑水洋航至登州。
守序对天朝海上英豪一直是充满敬意的,他请沈廷枢进了会议室。宾主落座后,守序问道:“沈大人不在淮安府措置军粮,为何到了这云台山?”
沈廷枢微叹,“海州直面建虏兵锋,家兄派我带船来解救难民。”
“这个季节?从淮河口到海州可是逆风啊。”
沈廷枢:“确实,好在距离不长,我家这40多艘大沙船戗风性能尚可。”
守序点点头,沈廷扬搞截漕海运当然也不是做雷锋的,他的漕运船队一大特点就是都属于私人。上书建议海运伊始,沈廷扬就直接对皇帝说官船都是虚文,要办好海运必须雇佣坚固的民船。沈家自己的船肯定是粮船队的大头。守序并不觉得沈廷扬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只要差事能办好,沈家从中赚了钱那是应该的。沈家的海运粮船安全快捷成本低,还不用朝廷付钱,这种好事让皇帝上哪找去。
“云台山上现有多少难民?”
“约莫两万之数。”
真是奢遮的商船队,守序感慨着,他要是也有这样的实力就好了。
沈廷枢道,“我家的船现在多数都临时被改成了战船在淮河上充作河防,只能腾出这40几艘,否则还能运出更多的难民。”
40几艘沙船当然也运不了两万人,剩下的那一半都是乘坐各种小船逃上的云台山。
“海州被建虏占领了?”
“是,就在前几天的正月初二,西股达贼攻占了海州。”
西股达贼不是蒙古八旗,那是外藩蒙古。明朝时建虏又称东虏,外藩蒙古又称西虏。蒙古兵的战斗力应当比八旗兵差远了。
守序略带讥笑,“我在登州得到的消息,山东的建虏近来损失颇重,已经放弃很多州县向北收缩,想来撤退的日子并不久远。你们淮兵厉害了,这种时候都能让一群鞑子牧民占领海州。”
沈廷枢分辨道:“淮兵精锐尚要分出一部在西边,流寇如今也在豫东活动。如果那边不防,流寇窜入江淮之间,后果也不堪设想。”
守序对农民军有些好奇,他取出一副大明地图铺在桌上,向沈廷枢招手,“李自成打到哪里了?”
沈廷枢在地图上来回比划,“闯逆去年九月破开封,十月末再占洛阳,闰十一月破汝宁,擒杀保定总督杨文岳,现如今正在湖广肆虐,主力估计在襄阳一带。”
汝宁府就在南直隶的大门口,守序看的直摇头,去年短短半年时间李自成在河南省东南西北打了一圈,攻克开封、汝宁两座坚城,如今又到了湖北。偌大的河南省,现在已经姓李了。
1642年可以说是明朝最倒霉的一年,上半年松山失守洪承畴被擒。下半年九月李自成攻陷开封,十一月建州破关。建奴抵达北直隶南界后,李自成迅速移师豫南进攻汝宁。守序当然不相信李自成会与建虏勾结,但建州军和闯军此时产生了事实上可怕的默契。李自成远离黄河南下围打汝宁,整个淮西的明军就不敢动了。而建虏也把劫掠区域放在了黄河以北,他们甚至深入到了登州附近,一点也没有进军河南的意思。两军一南一北,保持着彼此的距离,在明朝的心脏插上了两刀,让各部明军顾此失彼。
明末确实太腐败了,老百姓造反是应该的。守序很同情并敬佩农民军中的部分将士,能说出“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种话的官员,李自成杀一千个都不算多。中国本应由农民军来拯救,可惜他们失败了。
沈廷枢说着农民军,守序想了想问道,“北方先有流寇,后有建虏,现在江淮之间是不是有很多流民?”
沈廷枢的脸庞浮现出悲伤,“流民在道,白骨成堆。”
“朝廷能安置得了那些流民吗?”
沈廷枢摇头,“有心也无力,何况很多官员根本就无心。”
守序:“沈大人,我有笔生意想和你们家做一做。”
沈廷扬眉毛一扬,“国主有什么生意?”
守序换了一张台湾地图,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移民。”
……
沈廷扬虽然是明朝的官员,但与科举出身的官员不同,他本质上还是个大海商。官位既来自海贸,当了主管海运的户部郎中后,也不忘用粮船做生意,而且他是直接光明正大地做。沈家主做北洋航线,不和南方的郑芝龙抢生意。如今的北风季,淮安的大沙船多数也只能靠港锚泊,以待西南风起。守序打的就是这个候风期的主意。
“帮你们运1万难民至台北?”
“对,不限于云台山,整个江淮地区的难民都可以。”
沈廷枢眉头紧皱,“国主大人,这事太大了,我做不了主。”
“这是当然,沈大人自可回去商量。”守序厚着脸皮道,“说来惭愧,我现在只能付5000两银子的订金,其他的只能以后慢慢还了。”
守序这是在用声誉在刷脸卡,沈家的几十艘大海船即便运粮食跑一趟天津起码也能赚个四五万两,现在守序既没那么多钱雇船,也没钱组织江淮的难民东来。
沈廷枢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他想到了刚才的炮击,因此回答的还是很含蓄,“我修书一封带给家兄,同意与否,得家兄说了算。”
“甚好甚好,我也写封信,这就派人一起去淮安。“守序道,“行程匆忙,也没准备什么贵重礼物,我这次在辽东搞了点上好的人参,正好一并送给沈大人。“
守序都这么说了,沈廷枢也只能同意。
两人都没有提到沙船适航性的问题,沙船确实在北方更多。平底船难以抵挡南洋的大浪,但这不是说沙船完全不能过长江,郑和的船队里就有部分是沙船,只要贴着海岸航行,尽量挑好天气放洋也是能跑台湾的。
守序问道:“沈大人需要多长时间能回复?”
“最快十天。”
“那我就在云台岛静候佳音。”
“家兄现正筹划收复海州,恐怕未必能及时回复。”
“没关系,我等。”守序明白,有的时候该求人就要求人。谁让这次中国行就没带多少钱呢,从苏卡达纳开始都是用缴获的物资在滚着走。现在元老院不可能同意在中国投入太多实际资源,金城才是根本。守序在士兵们面前吹有钱那是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到了真要和这些大海商真金白银做生意,没钱把姿态放低一些也没什么。
“你们打算怎么收复海州?”守序这么问倒不是他有想参与作战的意思,云台山和大陆之间的海水甚浅,盖伦靠不过去。
“家兄正在联络一个流寇头目,袁时中。”
小袁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