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阁后的小楼中,孟皎依被尖牙提着拎上了二楼。明远与尖手在后面边打边跟上来。
二楼很黑,一盏烛台都没有点亮。
尖牙哼了一声,挥手松开,将擒住的这个偷听的女人摔在地上。
孟皎依痛呼一声半躺下去,借着窗外流水般的月光,看到眼前是一层通天落地的鲛绡帐。她看不清那白色的帐幔背后有什么,但是她知道有人在那后面正观察着她。那人阴凉的目光好似浸了水的蛇皮一样一寸一寸覆上她的肌肤,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感受。然而她竟然觉得有种生疏的刺激。他与她印象中的那人好似完全不同了。
“你到底还是追过来了。”帐内人又是一声悠悠叹息,静了一静,做了决定,再开口时已是恢复了平淡的口吻,“尖牙,点起那盏红烛来。这屋里也太暗了些。”
孟皎依心情激荡,竟是半边身子发麻站不起身来,仍半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一层鲛绡帐从里面分开来。
红色的烛光亮了起来,那人自分开的白色帐幔中缓缓步出,停在了孟皎依身前。
孟皎依痴痴道:“你果然没死。”
马庆攀摘下脸上黑色的面罩来,露出一张年轻白皙的脸来,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孟皎依,和气笑道:“公主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孟皎依嗅到一丝幽幽的香气,像是从面前这男子身上传来的,又像是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她说道:“我有想知道的事情,你肯不肯告诉我?”
马庆攀仍是低头看着她,平淡道:“你问。”
孟皎依乍然见到“死别”十余年的故人,心潮自有一番起伏,然而这一刻能问出口的第一句,竟也只是,“你究竟是谁?”
马庆攀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了。”
尖手惊叫道:“少主,不可!”
尖牙比弟弟心思细密些,此刻却只是抱臂看着。
马庆攀听若不闻,一径说下去,“我乃是柴浪国的少主、柴浪国国君的第三子,柴庆林。”他不用孟皎依问,便懂她想知道什么,又道:“马家家主马采觅,实则祖上是颏阿国的人。他后来做了我们柴浪国的内应。我十五岁那年,马采觅身患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国君便派我潜伏到南朝来。”
孟皎依道:“你十五岁那年?”
马庆攀眸光微闪,脸上显出几分追思之情,“便是在觉悟寺外遇见你那一年。”
孟皎依猛地闭上眼睛,仿佛马庆攀揭露真实身份都比不上这一句话给她的冲击大,她又慢慢睁开眼来,杜鹃泣血般悲切地问道:“难道当年那件事情……是你设计的?”她十三岁那年遭遇的不幸,她以为萍路相逢救了她的男人……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马庆攀走上前一步,黯然道:“那是个意外。”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当时下山的本该是南朝的官员及家眷,你比他们早了一刻钟出来。伏击的人没分清楚……”
孟皎依转过脸去,对着散着幽香的地板,好半响没有说话。竟是如此!难道当初母妃除掉他,是因为已经看透了这一切?然而母妃已不在人世间,她这疑惑便无处去问了。
马庆攀道:“你都问完了吗?”
孟皎依已经猜到了他现下有问必答的原因,然而心头竟然不觉害怕,反倒有种类似绝望的平静,她摇摇头,问道:“方才我在外面听你和旁人说话,那人说,国君还要再乱一点——那是什么意思?”
马庆攀凝目看着她,似乎在掂量她究竟在想什么,他开口道:“便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十多年前,马采觅设计杀死了上官千杀祖父与父亲,嫁祸于毓肃帝等人——虽说毓肃帝等人背上这个罪名也不冤。现下,上官千杀带兵杀死了胡太妃与静王,只还剩一个孟狄获没有解决。看来也是迟早的事。他若要杀孟狄获,势必要与安阳公主起嫌隙。”
尖手又叫道:“少主!”显然是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马庆攀立起手掌来示意他安静,继续道:“南宫玉韬如今看不出立场。国君希望南朝局势再乱一点,大约要在南宫玉韬身上做点文章。”
孟皎依惨然一笑,“你什么都肯告诉我了。”
马庆攀低头看着她,柔声道:“你想不想去陪你母妃?”
孟皎依怔怔望着他,好似回到了那一段天真无忧的少女时光,她痴痴问道:“那你会不来来陪我?”
马庆攀左手食指与拇指扣成一个环,示意尖手、尖牙动手,面上却仍是凝望着孟皎依,柔声道:“我自然是要来陪你的。不过总还要等上几十年,待我做完了想做之事,杀尽了该杀之人。”
尖手与尖牙同时暴起,一个扑向孟皎依,一个扑向在一旁沉默到底的明远。
电光火石之间,孟皎依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地上腾跃而起,双腿锁住尖手的腰,双手紧紧勒住尖牙的脖子,嘶声喊道:“明远,快跑!记得告诉南宫……表、哥……”
尖手染毒的长手指将她腿上的肉刺了一个对穿,与此同时,尖牙狰狞的獠牙也咬穿了她的腕骨。
毒液伴着剧痛滴入她的四肢百骸。
孟皎依痛得一阵晕眩,嘶声大吼出来,余光中看见明远应声破窗而出,心劲登时一松,再也支撑不住,松开手足,跌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马庆攀轻轻道:“你这又是何苦。”一如方才他知道来人是她时,说出的那句话。在这两人上到二层来时,他命人点起的那盏红烛中含有一种奇香,这种香气与这幢小楼木材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味经久不消的奇异香气,名为“留香久”。若是在其中的人没有提前服下解药,那么一旦沾染上这香气,便会终身不褪。他不信,以尖手、尖牙这两位柴浪国国师联手之力,捉不到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和尚。
尖手与尖牙留下的伤口处,毒性开始发作。孟皎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却仍知道那个模糊的影子是她找寻了大半生的马庆攀。她不认识什么柴浪国的少主,也不在意什么柴庆林。她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男子,便是当年在觉悟寺外救下她的少年。他是马家的家仆,有些小人兮兮的油滑与思虑,总是恭恭敬敬喊着她“公主殿下”。他的名字叫做马庆攀。
孟皎依颤抖着伸出染血的手去,想要触摸一下眼前那个模糊的影子,她低低问道:“那一年,觉悟寺的湖水中……是不是你抱我上岸……”
长久长久的沉默,直到她眼中那红色模糊的烛光“噗”的一下熄灭了,也没能看清眼前那个影子——他是点头了、摇头了,还是……孟皎依就想到这里,她的世界已永归寂灭。
马庆攀沉默半响,蹲下身来,手掌覆在她眼皮上,为她轻轻阖上眼睛。
“给她寻副棺木,好好安葬。”
而被孟皎依临死前交待明远告知的南宫玉韬,这会儿还在上官府中,冥思苦想这焚情的毒蛊要如何解。
上官千杀听得此毒无解,只觉得瞬间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一截一截的,没办法思考。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感觉,好像全身的血都凉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问道:“她……还会醒吗?”
南宫玉韬愣了一愣,虽是忧心忡忡的情况下,也觉得好笑,只道:“她当然会醒。她这次晕厥跟中毒没关系,是饿坏了又失血过多没补好。”
“怎会如此?”上官千杀沉郁问道。
南宫玉韬这才想起来师兄还不知道先前小表妹失踪之事,这会儿他自己说漏了嘴,只好将前事娓娓道来。
上官千杀听得心惊肉跳,将女孩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凝望着她憔悴的脸颊。一想到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在她忍着伤痛站到他面前来时,他竟然忍心对她讲出那些残忍的话——上官千杀只觉胸口仿佛有一柄重锤击落,砸得他痛不可当。
南宫玉韬叹气道:“据我所知,这味毒该是早已失传才对,现下世上非但没有解药,连这味毒蛊的方子是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解毒呢?
上官千杀道:“师父呢?”南宫玉韬方才说是从师父南派真人口中听过这种毒蛊的名字。
南宫玉韬面上罕见地露出作难之色,“师父云游十余年。便是给他去信,也不知该寄往何处。”
大约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天深夜,上官千杀独自守着仍是昏迷的孟七七时,一只信鸽扑扇着翅膀飞入上官府中来。
正是南派真人的来信。南派真人见到大徒弟与孟七七在长雪山中毒之后,虽然当时口中说着不管此事,却到底放心不下。一月过后,南派真人没忍住,还是发信来问了。
原来,焚情,这种本该不见于人世的焚情毒蛊,乃是以人的“情”为木柴,焚之以心血。人中了这焚情毒蛊之后,若不动真情,则与常人无异;若情生意动,则会燃尽七情,即喜、怒、哀、惧、爱、恶、恨。在每一个阶段,其中一种情绪会被毒蛊无限放大,然而不管前面六种先被燃尽的情绪是什么,留到最后的一定是喜。
中毒之人,会在焚尽爱情之后,于无边的平安喜乐中闭目迎向无垠苍穹。
寻常人中了此毒,一旦动情,便只有一年光景好活;若是内力深厚如上官千杀者,则此毒潜伏更久,毒发时也就更烈。
南派真人信中询问两人是否已经毒发。
上官千杀心中一惊,回忆起山淼给七七诊断时的手法,掐住自己右手无名指指尖,过了一刻不见变化,正待松手之时,却见一道极浅的紫线从他指尖慢慢攀升到了第一个指节处。
那页信纸翩然落在地上。
上官千杀转身坐回昏迷的七七身边,缓缓伸出右手去,覆在她右手上。看着两人的指尖叠在一起,上官千杀慢慢翘起唇角,竟觉得这一月漫长的日夜里,内心从未如此刻这般静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