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有容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便看到了旁边一脸惊喜凌朔风。凌朔风见他醒了,稍微放下点心,赶紧端起旁边温着一碗药,催他喝,他问了凌朔风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到了雁陉关了。
苏有容略欠了欠身,却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得,努力攒了攒,终于作罢,就着凌朔风手将一碗药喝了,看着他关切地眼神心里一暖,又马上抽了起来:“叔罡兄,我对不起你……”话音未落,泪已滑落脸颊:“仲康兄……我没能护住他!”
凌朔风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些准备,此时听到他准信儿,还是惊痛地几乎落泪,却又怕苏有容加难过,强忍着安抚到:“你不要自责,你能逃得升天已是不易,二哥他……终是苦命……”
苏有容心痛如绞,却强压着向他说明了凌逸云出事时情形,凌朔风赶紧招了个亲兵去报给武威侯和凌惊雷听,让他们安排人去找寻尸首。
苏有容被伤痛和自责折磨着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听到外面一阵喧嚷,便也不顾凌朔风力劝,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却只看到凌惊雷拿着一个不大包裹走进来,看到他神色一变,不待他发问便急匆匆进了议事厅。
苏有容和凌朔风正想追上去问,身旁却突然刮过一阵红色风,二人定睛看时,却是小郡主李踏雪捂着嘴冲进了后院。
凌朔风见状不好,赶紧连劝带拉地将苏有容弄回了里间床上,自己进了议事大厅。
苏有容等了好一会儿才把双眼血红凌朔风给等了来,凌朔风看他眼神也知道此番不能含混过去,便拍拍他肩膀说到:“你撑着点,我跟你说……左右我二哥是不了,这些也都不重要……”
听了凌朔风断断续续讲述,苏有容才知道,原来凌逸云掉下去那个悬崖下面竟然是个狼窝,还是超大规模,以至于当地居民都叫那里做“恶狼谷”,凌惊雷和李踏雪带人绕到悬崖下面时,看到只剩下一谷底森森白骨,有已经枯槁,有却还沾着血肉,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具是凌逸云了,凌惊雷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了些他散落随身之物,证明他确实是掉到了这里。
二人一怒之下,带着兵士们屠了谷中恶狼,收拾凌逸云遗物回了雁陉关,这样一番惨状看下来,凌惊雷尚且还撑得住,李踏雪却是几近崩溃了。
苏有容听着凌朔风话,慢慢地便红了眼睛,心里一阵气血翻涌,深吸几口气压了下去,又听到他说“遗物”时突然一惊,一把拉住凌朔风手臂:“叔罡兄,我贴身揣着东西呢?那里有紧要之物!”
凌朔风听他问急,也不敢耽搁,赶紧将给他换衣服时取出东西拿了过来,苏有容看着那张将士血书一角洇透一大滩血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赶紧又打开旁边那卷舆图,果然见上面斑斑点点,全是血迹,掩去了不少字迹图画。
看到凌逸云珍若性命舆图被自己弄成这样,苏有容心里愧悔悲痛再也忍不住,一挥手捶散了旁边一个小几,凌朔风上来拉他,却不防被他一口血喷到了衣襟上,吓得凌朔风高喊着“军医来!”就要把他往椅子上按。
苏有容却是紧紧抓着他手臂,猛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吐出一句:“叔罡兄,给我备纸,大张!”
凌朔风不知道他究竟是要干什么,还想出言相劝,却看到他血红血红眼睛时吞了回去,让亲兵赶紧旁边小厅里放了大桌子,铺纸磨墨。
苏有容抱了那张舆图钻进小厅,便咬着牙再也不说一句话,任凌朔风怎么劝怎么问也不抬头,只是扎桌上凭着自己记忆和残图上线条,一笔一划地复原着那张舆图。
凌朔风长叹一声,知道此番是劝不住了,又怕他出事,便搬了把椅子坐小厅门口,替他看着,不多时,却看到李踏雪急慌慌地朝这边走过来,他心里一沉,便起身迎了过去。
李踏雪也不跟他废话,绕过他就要往小厅里闯,却被凌朔风一把拉住:“郡主留步!”
李踏雪回头看着他,眼睛肿像个桃子,泪却已经都拭去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又不是没心肝,岂会迁怒于他,我只是想问问……仲康他后说了什么没有……”说到这里,她眼眶又润湿了,却强忍着不教泪水落下。
凌朔风却是长叹一声:“郡主,我二哥没了,子渊比咱们都伤心,如今他伤着,怕回忆往事,咱们还是……”他看李踏雪还有些犹豫,便对她做了个“噤声”手势,拉着她到了小厅门口,看着里面奋笔疾书苏有容轻声对她说:“我二哥让他带回一张舆图,想来是心血之作,子渊这一路奔逃,伤口沁出血将那图染了,他便这样不顾性命地非要现重画,郡主,你忍心再去问他么?”
李踏雪抬头看看他,眼泪终于还是决了堤,匆匆撂下一句:“你好好看顾他。”便哭着向校场上跑去。
五六个时辰之后,苏有容终于将那张舆图纤毫毕现地仿了出来,才稍松了口气,扔了手里毛笔抬头看着凌朔风,和他相视一笑,下一瞬眼前却是一黑,直直向着后面倒了下去,幸亏凌朔风眼疾手,才没让他直接仰石板地上。
醒少睡得多,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苏有容总算是略恢复了些,慢慢起身下了床,环顾四周凌朔风却不,只有一个他亲兵赶紧迎了上来,给他端药拿粥。
苏有容喝干了药,耳边隐隐传来校场点兵声音,当下惊倒:“要开拔么?什么情形?”
那亲兵对他一抱拳答道:“回将军,十几日前大少看了您画那张舆图,找到了一片极佳战场,和侯爷三少他们参详了一夜,连夜报了殿下知道,此番各路大军已经调动完毕,准备将北狄人合围歼灭了!”
苏有容听了他话,唇角牵出一丝笑意:“好极了,去给我随便找点吃,弄套盔甲兵刃来!”
那亲兵听了他吩咐,略带为难地开了口:“将军,三少帅临出门时交代过小,让小伺候您好好养伤……”
苏有容抬眼看着他笑了,声音和缓,目光却不容置疑:“去!”
一盏茶功夫过后,苏有容一身戎装出现校场,意外之喜地还寻着了苏小绒,凌朔风看着他脸上气人笑意,忍不住破口大骂,苏有容却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打马走入了军阵中。
武威侯无奈只得允了他随军出征,又仔细叮嘱自家侄儿仔细看顾着他,谁知本来不过是为着让苏有容一心省遗憾,到了战场上,他却凭着手里一张连弩,一把令旗,指挥着军阵北狄军里杀了个三进三出,将北狄精锐黑旗军挑了个人仰马翻。
这一战,直打了一昼夜,气势汹汹北狄人终于被彻底杀败,向着草原深处逃窜而去,只可惜大盛这一边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也无力追击,恭王顾忌着草原地势复杂,又是北狄人老巢,终于下令收兵,将大军分三关休养生息。
一场浩劫过后,已是秋风乍起季节,北地寒冷加上身上伤让苏有容裹着厚厚棉袍缩了屋子里,从凌朔风手里接过战报,看着上面那醒目“伤亡八万”字迹,他顿觉一股闷气冲上胸臆,牵伤口生疼,他垂眸心里暗暗说了一句“定报此仇”,再抬眼,目光中便多了以往不曾有过锋锐和戾气,看旁边凌朔风一阵心惊,脑子里却突然想到盛京,自己和二哥陪他跑马那次……
物是人非,如今三人只剩了两人,那一人血海深仇,自然便要由剩下人挺肩扛下来……
苏有容还活着且平安消息,随着大捷战报传回了京师,老太君喜极而泣令人府门前放了一挂鞭炮庆祝,如筝听到应娴含泪笑着报上这个好消息,一时间却愣住了,又笑着慢慢走进小书房,夏鱼不放心想要跟上去,却被浣纱伸手阻了。
不多时,小书房里便传来她撕心裂肺哭泣,外间众人笑脸上,也就都挂了两行清泪。
明德二十六年初秋,纵横北部草原百余年北狄军终于第一次向大盛军队缴械投降,这虽然是一件大人心之事,但明德帝和各派将领都知道,此番北狄王和一些贵族将领带着亲兵逃入了草原,他日积蓄实力定然会卷土重来,战争远远没有结束……
但盛京百姓们却没有忧虑地这么长远,他们只知道自己军队胜了,这是一件普天同庆大事,虽然京师也有不少喜气,却到底还是被八万子弟伤亡给冲散了大半,人们不禁想到了东夷大捷那日欢悦气氛,便如上天注定一般,那日是春花绽放,旌麾凯旋,此番却是秋风萧瑟,虽壮却悲……
先于大军归来恭王李天祚弃了亲王仪仗不用,只带了谋士亲随白龙鱼服进了京城,看着熟悉又陌生帝都盛景,一向好热闹他心里却是一阵酸楚。
他抬头看看湛蓝天空,却觉得那蓝怎么看都似掺了一丝瑰紫,那是八万大盛儿郎血!
外敌固然可恶,内雠却是加令人齿冷,李天祚心底后一丝犹豫终于被这一场血色浩劫涤荡了干净,他回头看看身后心腹谋士,这位置,本来一向是那个人……那个儿时总是托着副棋盘追他身后,清脆叫着“表哥”,长大后却鲜有时间相邀手谈人。
李天祚握紧了手里马鞭,摸了摸怀里揣着那根乌木镶白玉簪子,轻轻叹了一句:“仲康表弟,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