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约翰/阿克福德男爵领下小村庄,艾克丽村最普通的一天。
太阳很早就升起来了,不过在它开始每日的例行巡视前,年过四十的威廉/莫尔已经忙完了田地里的不少活儿。
光线逐渐增强,小村庄也慢慢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这儿露出一个屋顶,那儿显出一段矮墙,远远看去,村庄的中心,三五成群的粗陋茅舍围出一条狭长的街道。
今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站在村外地势较高的一处土坡,威廉作出了判断。
这是件好事儿,不过这也意味着威廉今天会更加劳累,得赶着这样的好天气尽可能多忙点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
好天气这份自然的催促使威廉手底的动作加快了几分,份地里牧草倒下的速度变快了许多,而份地的这个角落,威廉/莫尔的两个儿子也没有闲着。
第二个儿子格雷斯/莫尔和父亲并肩割草,小儿子洛斯/莫尔则不断越过草茬,翻晒前一天早晨已经收割的牧草。
除了宝贵的镰刀不时需要磨快而停一会,三个人不间断地忙碌,也很少说话,因为要干的活儿还很多,而时间却不多了。
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半,离第二次翻耕只剩下很少的一点日子。昨天路过村庄东边时,威廉看到了一位大人物:农事官正带着他的两名仆从在老爷的土地里面走来走去。
威廉一点都不喜欢看到这样的情形,因为每年都会出现的这一幕,往往意味着夏天最重要的劳役正在飞快地逼近。
这可不像这些日子大儿子伊德拉一个人就能够勉强应付过来的零碎差役,翻耕土地的劳役肯定需要全家的男人一起出动。
想到这儿,威廉/莫尔的心头立刻就是一阵阵的焦虑:还有五片份地的牧草没有收割,公地里的豌豆地和青麦地整个夏天还只除过一次草,拖了一年又一年的牲畜棚今年还是只起了个头,森林边缘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荒地田垄也早到了不得不修复的程度……
这些活儿肯定不可能都放到为老爷干完份内的劳役之后,合适翻晒牧草的日子剩不了几天,为豌豆地和青麦地除草也绝对不能拖到半个月之后,而且为老爷服完劳役,自己的份地和公地也同样得进行第二次翻耕,这是整个夏天最重要的农活,没有任何一位村民会把完成这件事的时间和力气花到其他事情上去。
牲畜棚还是再放一放,大多数邻居一样和牲畜住在一起,有时候还方便照料一些,新开荒地的田垄或许也等到秋天再说,夏祷的日子可以留出半天去翻翻公地里的豌豆和青麦,无论如何,牧草都必须尽快收割,这件事情如果耽误……
威廉不愿意继续再往下想。
去年的这个时候,蒙德汉姆家就是没来得及及时收割牧草,结果一头母牛和三头山羊没能撑过冬天,今年一家都填不饱肚子,上次开荒路过森林,威廉看到了蒙德汉姆的妻子领着两个小孩偷摘老爷的果树,这种事情一旦被林务官发现,蒙德汉姆又得交上一笔罚钱。
可是……威廉又开始犹豫,新开荒地的田垄如果不尽快修整,该死的兔子和田鼠很快就会把它挖的到处是洞,夏天疯长的杂草和灌木很快就会越过垄埂,布满好不容易整出来的麦地。
这片荒地是前年农事官刚刚准给威廉家的,尽管只有一布尔大小,可是为了里面能长点荞麦,拔掉荆棘、清理树桩、平整土地的活儿几乎没完没了。大半个前年和整个去年,威廉一家能够挤出来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里面,如果夏祷前不赶紧照看一下这片新地,大半年的工夫不仅白费,好不容易种下的荞麦可能还收不回种子。
而且威廉知道,自己的大儿子伊德拉已经长大成人,早就渴望能够和自己老朋友理查德的女儿结婚,也渴望除了份地之外,成家之后能够分到这块租纳要少一半的新地。
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再过上一两年,二儿子格雷斯也到了能够结婚的年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时应付两个儿子的婚事和他们的份地。
一边想着这些烦心事,一边领着两个儿子埋头猛干,威廉双手的动作越来越快。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威廉身上开始不停冒汗的时候,地里的牧草终于全部倒下,之后,领着儿子们把今天收割的牧草摊开,把昨天收割的牧草又翻了两次,威廉收起镰刀,三个男人离开了份地。
走下坡地,绕过两片矮谷,再走过一座独木桥,威廉走上了村庄小道,经过阿特沃特家的时候,威廉听见有人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
“威廉,嘿……威廉……等我一下。”
威廉回过头,头顶开始掉发的霍尔塞特握住一只钉耙,正气喘吁吁地跳过两只树桩,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怎么了,老霍特?”
“下午你能抽出三个刻度的时间吗?”
“下午要割牧草。”这可是威廉时刻记住的第一要务。
“谁都要割牧草。”霍尔塞特跑到了威廉边上,抹了抹额头的热汗,“夏役就快到了,我和弗里曼上午商量,今天一起装运已经翻晒好的牧草……我记得你的牧草还在地里躺着吧?”
“是的。”
“下午一起干怎么样?弗里曼装好了他的车子,我也找管事借到了车套和绳索。”
威廉想了一下,今天就开始运牧草稍微早了一点,不过田地里已经翻晒好的牧草也有了不少的份量,下午和老霍特、弗里曼一起,三个刻度能运完的话,算起来应该还能省了点时间。
“好……”威廉点点头:“中午我们都去公地把牛牵回来,太阳晒过第二个树桩的时候,我们去弗里曼家装车……借车套和绳索的恩钱每人一份。”
谈好了下午的安排,顺路的霍尔塞特和威廉开始闲聊,相互交换几件新闻:
维尔逊的婆娘终于熬不过天天虐待,今天上午不见了人,有人早晨看到她背着小女儿走过村子西边的小路,大伙都猜她大约是逃进了山里,现在警役正在找维尔逊罚钱;
单身汉伯恩整天填不饱肚子,昨天终于找上了管事,接下了属于老爷的三份份地,从此永远不允许离开村庄,除非他为老爷干满三十年活,并缴满了三片份地的赎买钱;
没儿没女的艾丽斯前些日子打水烧伤了脚,这几天一直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这位可怜的寡妇可能再也看不到下个夏天;
等等等等……
从这条路走,霍尔塞特离家更近一些,羡慕地聊到了阿格尼斯家多添了一头小牛的时候,霍尔塞特也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好了,不说了,下午再见,老威廉。下次再见,小格雷斯……下次再见,我的老爷。”
木屋门口,一边说完最后一句话,霍尔塞特一边把手抬到失去了一半头发的头顶,摘了摘脑袋上并不存在的帽子,还一本正经地鞠了个躬。
老爷……嘿……这个老混蛋……
威廉忍不住笑了一下,男爵领的大人物们当然不可能出现在霍尔塞特的木屋外面,老霍特嘴里的“老爷”只是自己的小儿子洛斯最近得到的外号。
十四章老爷(下)
具体的日子威廉已经记不太清,有印象的是前阵子在新开荒地里干活的某天,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小儿子洛斯的嗓子出了点小毛病。
威廉当时还不免有点担心,不过,只过了一天,威廉就发现,小洛斯的嗓子出了点小毛病,这简直是件可喜可贺的大好事……
嗓子出了问题,说话就不太方便,于是,小洛斯不能再吵肚子饿,不能再吵分给自己的食物太少,不能再吵这活太累那活太重,也不能再……
总之,自从小洛斯的嗓子干哑之后,老威廉为这个小家伙操心的地方一下子少了很多很多。
更令老威廉高兴的是,没法好好说话,小洛斯大约憋的难受,只好把省出来的力气放到农活里面。
以前干活的时候,小洛斯总是东摸摸,西碰碰,左问问,右吵吵,整整一个下午,最多只能干几个角落的小活。
现在却完全不同,每天早上,小洛斯都老老实实地跟着自己出门,到了地里就跟着自己老老实实地干活,不言不语地埋头猛干。
当然了,老威廉这种农活老手眼里,小洛斯干活的能耐还差很多火候,许多活儿相当生疏,手脚一点都不麻利。另外,大约是以前完全没下工夫的缘故,不少以前教过的农活,小洛斯都做得一塌糊涂,完全不得要领,还得自己手把手重新示范半天才勉强弄明白诀窍。
可就算这样,老威廉也已经心满意足。因为,尽管干活的能耐还有这样那样的欠缺,老威廉却可以看出,最近这段时间,小洛斯都一直非常卖力,至少真正把力气放到了农活上面。
这几天,小洛斯的嗓子已经恢复,老威廉一直有点担心小家伙又变回以前擅长抱怨,懒于干活的模样。
幸好,可能是嗓子干哑的几天形成了习惯,小洛斯说话没有了障碍,却没有半点重新让老威廉头疼操心的倾向。
尤其是昨天下午,小洛斯居然一个人就割完了半布尔的牧草。
这简直已经是老威廉这位农活老手一半的份量。
这个结果使老威廉彻底放下了心。
这就是长大了吗?
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正紧盯地面仔细挑选落脚处的小洛斯,老威廉缓缓地摇了摇头,养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威廉很清楚地知道,成长不是半个月,更不可能是一两天的事情。
十三四岁的年龄,正是充满幻想的时候,小洛斯也不例外,和村庄里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一样,小洛斯最喜欢听路过的送信人讲故事,老威廉还记得,嗓子干哑同一天的中午,小洛斯就和邻居的两个小孩一起,将隔壁村庄的送信人缠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这个小家伙脑子里生出了古怪的念头。
是的,古怪的念头。
“老爷”的称呼就来源于此。
也不知送信人讲的是什么故事,从第二天开始,小洛斯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端只木碗站在门口,吞口水同时将手指塞进嘴里,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直到用完三碗水为止。
又翻箱倒柜找出半片破布,来回仔细洗了不知道多少遍,每天洗完牙齿之后就用它沾上水,放到脸上来回刷上几次。
因为这件事儿,第一天的时候,全家人难得地在夏祷和收获节之外的日子一起笑了半天,伊德拉还为小洛斯的行为取了个很贴切的称呼:洗牙刷脸。
很快,家人们发现自己笑的太早。
就在当天晚上,干完一天的活儿,回到家吃完饭,小洛斯没有像平常一样立刻上床睡觉,而是抓起早上翻出来的破布走到溪边,蘸上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擦了个遍!
第二天又擦了一遍。
第三天又擦了一遍!
同时进行的还有一件更加令人惊讶的事情:小洛斯居然还洗衣服!
谁都知道,衣服这东西,意思就是挂在身体外面的一样家具,冷的时候翻出来,热的时候收起来,它既不是食碗,也不是汤碗,最多挂起来拍几下,洗衣服有什么意义?
……见鬼,洗衣服……就像“走饭”,“割水”一样,光是想想将“洗”和“衣服”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老威廉就觉得非常古怪……
可小洛斯就是要洗衣服,而且和洗牙刷脸、蘸水擦身体一样,每天都洗!
和这两件事比起来,小洛斯吃饭用固定的碗勺,喝水只喝锅里煮豌豆前的热水,走路坚决不踩粪便,每次干活都用树叶把手脚包起来,等等等等,已经无法再令人惊讶。
甚至,连续看了好多天,家人和老威廉已经慢慢有些习惯。
也不再在意。
小孩子总有点奇奇怪怪的念头,小洛斯古自己的怪,既不吵到家人,也没有多吃一口粮食,管得太宽,万一洛斯变回原来爱吵爱恼就是不爱干活的老样子,多出来的活儿,由谁来干?
不过,老威廉还是很想知道,送信人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可以使小洛斯产生想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花样。
三天之前,老威廉得到了这个问题的一部分答案。
当时还是早晨,大约是附近村庄的两位农夫,赶着一头瘦牛驮着荞麦从艾克丽村经过,正好碰上了刚刚准备合作干活的威廉,理查德,霍尔塞特三家十几位男人。
见到这样的队伍,两位外来的农夫识趣地站到一旁,让出道路。
问题在于,双方相遇的位置很是狭窄,恰好一边是茂密的灌木,一边是旺盛的麦田,农夫当然不可能站进麦田里面,只好尽量贴近灌木,多腾出一点路面。
就算这样,两名农夫和一头母牛占在道路,剩下的路面总是不太好走。
当然,艾克丽的村民都是讲理的人,很快,理查德侧着身子走过了农夫身旁,理查德的三个儿子侧着身子走过了农夫身旁,霍尔塞特侧着身子走过了农夫身旁,霍尔塞特的四个儿子侧着身子走过了农夫身旁,威廉侧着身子走过了农夫身旁,伊德拉侧着身子走过了农夫身旁……
接下来是洛斯。
伊德拉已经经过,洛斯也已经准备好侧过身子……
由于十几人排成一线,始终小心翼翼站在路边的两位农夫,此时刚刚看到洛斯,只来得及模模糊糊地看上一眼,瞬间之间,两位农夫已忙不迭地摘下帽子,手忙脚乱地扶住荞麦,用力拉扯可怜的瘦牛,毫不顾及荆棘和枝条,飞快地钻进灌木,最后努力规矩地弯下腰……
向莫名其妙,却已经完全不需要再侧身的吴清晨鞠躬,并恭恭敬敬地叫出一声:
老爷。
也许是朝夕相处,对逐渐变化的过程感觉并不明显;也许是早已熟识,念头很难转到太令人诧异的方面;
总之,直到这个时候,直到经过这两位从不认识洛斯的农夫毕恭毕敬的提醒,艾克丽村的村民们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威廉家的小洛斯,全身上下整洁利索,脸上擦的干干净净,头发打理得顺贴自然的小洛斯,看起来简直就像好几个月才来一次艾克丽村的老爷们一样。
很自然地,老威廉明白了,送信人当天给小洛斯讲的故事,肯定是关于一位大人物,也许是一位农事官……不,也许是关于一位总管的故事呢!
老威廉也明白了,小洛斯每天古古怪怪的举动,肯定就是模仿农事官……不,总管的派头。
难怪这些事儿从来没有在村庄里的其他人身上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洗牙刷脸擦身体洗衣服,每天忙活这么多,就是为了在不认识的农夫面前冒充一下老爷……
小家伙的目标很远大……
老威廉这么想。
至少,老威廉已经尽可能目标远大地这么想。
或者说,这已经是老威廉能够想到的最远大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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