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气晴好,草长莺飞,睿宫里却早在半月前便忙开了,因为农历二十六这日是睿明帝赵子霈的生辰。
赵子霈的童年时候是不晓得什么是生辰的,只因当年元婉仪生他的时候难产,险些母子双亡,因此即便后来他的母亲贵为统领后宫的元妃,他也不曾正经地过过一次生辰。
直到他荣登大统及位之后,这个日子才显得至关重要起来。赵子霈平日里并不拘泥这些,只是内侍府既然操办了,他也不愿多加干涉,皇家子嗣本就不多,到他这里更是单薄,宫里能够大肆操办的事端本就少,他又何必断了这与民同乐的机会?
莫青离虽是不愿,却碍着身份几日前便也备下了一份礼物来。自那日之后赵子霈依旧不曾再来,莫青离只道是他当真喝醉了,或是心内挥之不去的歉疚让他对念伊殿的莫青衣恋恋不舍,只是究竟是哪般,她已经不想去探究了。
赵子霈散了早朝便去了皇家后山的宗庙进香祷告,用过了午膳后又在龙阳殿接受百官的贺喜,再接待了番邦的使臣,这一番忙碌下来已是过了申时了。
有品级的宫妃皆分列在皇帝两侧,赵子霈不喜女色,身边的女眷也不过寥寥几人,只见左上手是那慈母一般的皇后娘娘,右首却是复出却不再得宠的青贵姬。再下来是如日中天盛极一时的秋贵嫔,而秋贵嫔对面,却是鲜少露面至今依旧住在仙灵院的王贵人。
宴会自是热闹纷呈,推杯就盏,酒已过半。殿内歌舞告一段落,却听一侧的织锦帷幄里传出一阵琴声,只觉悠扬婉转,如泣如诉。
众人听得痴了,竟都放下了酒樽阖目倾听了起来,只有赵子霈却是双眼泛光,似是极度动容。
莫青离紧握了双拳,若有所思地直盯着帷幄深处,下首边的王禹少也是剑眉深蹙,看了看神情遇见阴沉的青贵姬,又看了看龙座内的赵子霈,只道是终究不会太平了。
琴声悠扬婉转,经久不息,流淌在其中的绵绵情愫别人听不出来,他们三人又哪能听不明白?只因这首曲子正是当年王禹少亲自教导莫青离的那首《凤求凰》,正是当年莫青离改编后只三人知晓的那首《凤求凰》。
琴声不绝,绕梁三日。一曲终了,众人犹在回味不能自拔。帷幄暗涌处,却是转出了一人,但见她一袭杏粉银线织绣百花裙,腰间淡绿长流苏,手挽细纱素披帛,脚踏菱花重台履,娉婷多姿,婀婀娜娜。
众臣不免一阵唏嘘,谁家有女初长成,倾国倾城无颜色,瞧这一身打扮并不像是宫妃,衣饰也是过了时的,可是这样的出场方式,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便如万花丛中的一抹异色,让人记忆犹新,回味无穷。
莫青离却是不禁笑了笑,这幅装扮,俨然是当年最为流行的,而来人的妆容,又活脱脱在重复另一个国公府的二小姐,莫青离。
她暗暗打量着赵子霈,只不晓得他看到这样一个真实到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存在,会做何反应呢?
却见皇帝目光焕然,虚虚地看着殿下一步步走来的妙人,虽是竭力掩饰心下的慌乱,却依旧被莫青离捕捉到一丝的异样来。莫青离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却原来他也还记得当年的莫青离。
女子转眼便到了大殿的前端,众人才回过神来只瞧着佳人的背影,便连这背影皆是那般的别致,便如初夏荷塘的一朵新荷。
“臣女周映蔷见过皇上。”周映蔷施施然大礼拜下,却许久不见皇帝有所表示。
卫承德心下也是惊了又惊,当年的莫二小姐他是熟稔的,当年莫二小姐过世的时候他是心疼过的,只是眼前的明明便是那莫二小姐,直如见鬼了一般。
见皇帝愣在当下,卫承德弯了身小心地提醒道:“皇上,这是去年遴选上来的周御女,一直住在仙灵院。”
赵子霈却像是被当头一激,匆匆收回了心神:“原来是周御女,你适才谈的是什么曲子?”
周映蔷又拜了拜才道:“回皇上话,这首曲子叫《凤求凰》,又经臣女改编,不晓得可对皇上的心意?”
这番话却是已然露骨了,明眼人一听便晓得这一切皆是为了引起皇帝的注意罢了。
即便再清纯别致,也左不过是个使手段争宠上位的,又能清高到哪里去?
赵子霈一动不动地盯着殿上的周映蔷,良久才噏动了嘴角,却只挤出了两个字来:“平身。”
周映蔷耳根一红,却不是羞的,赵子霈的态度却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所有人都以为赵子霈痴恋着莫青衣,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也不过只是个替身而已。
“你既是御女身份,又为何自称‘臣女’?”赵子霈已回复了常色,抬眸问道。
周映蔷抿唇不答,只朝一边的莫谨言看了一眼,莫谨言手心尽是粘腻的虚汗,却将心一横,出列步上了大殿:“回皇上,此女是老臣失散了多年的小女儿,辗转来到宫中,又无意中与老臣的妾氏相认,是以今日老臣特请皇上恩旨,准允此女认祖归宗,入我莫氏宗门。”
成国公大礼拜下,愈渐佝偻的身影已显得老态龙钟。莫青离心下一阵讪笑,却原来当年你抛弃了莫青离,今日却又要设计抛弃了莫青衣,莫谨言啊莫谨言,你这父亲当得可算天下之最。
“好”,赵子霈凝了眉沉了声,“国公能够一家团圆实乃幸事,朕又岂有不准之礼?既是要认祖归宗,朕便赐你新名,便叫莫青夕如何?”
莫青夕,只因莫青离的小字“昀夕”么?你恋恋不忘的,还是那个莫青离么?
周映蔷心下恨恨,却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上座的青贵姬一眼才欣然谢了恩。从此后宫又多了一个莫氏的女儿,成国公一脉一时声势浩大,不可小觑。
新贵莫青夕未曾得到晋封却赐住了昭阳殿,皇帝口谕谁都不准接近莫青夕的居所,谁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就连一直伺候在身边的卫承德也是琢磨不着。
“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莫青离终日茶饭不思,整个人也愈渐消瘦了下来。
王禹少自暗处行来,步伐却不若先前时的轻松:“她一直说她要见你,不然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果真如此固执么”?莫青离浅笑淡然,伸手关上了身侧的轩窗,将那肆虐狂妄的风挡在屋外,“我本不想再见她的,可是转念再一想,她倒是如今最合适不过的人。”
“你想好了么?”王禹少认真地又追问了一句。
莫青离却不曾回答,只背对着王禹少点了点头。
二人无话,沉默得叫她有些害怕,最后还是王禹少先开了口,却是辞别的话:“没事我便先行离开了,至于玲珑,我会找机会将她带进来。”
莫青离双目一阖,两行清泪悄然滑落,却原来情痴不过如此,却原来他亦不过如此。
她听着他愈渐离去的脚步声,默数着他离开的时间,一步,两步……七八步,来时他用了半生,去时却只剩了十多步的距离,可是她终是不甘的。
莫青离寒了声,听着有些梗塞:“昭阳殿还是比我这念伊殿好些吧。”
王禹少闻言一怔,却不曾回头:“你监视我?”
莫青离偏过头去,泪却干了,涩涩地凝在脸上,紧紧的,有些疼:“你走吧,我累了。”
王禹少虎躯不禁一颤,头上的七梁冠不住地抖动,却没能动了他的心。
莫青离蓦得回头,却只能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正如她再进宫那日在昶王府“夕园”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一样。
可是不同了吧,当时她的心还属于自己,而今,整个心脏里装的,就只有一个他。
自从周映蔷出现的那一刻,她便惶惶不安,于是安插了线人混进了昭阳殿,可是第一个去看那个女人的不是皇帝赵子霈,却是她的王少卿。
龙阳殿内,卫承德立在龙案边伺候着笔墨,赵子霈剑眉紧蹙,神情却是越来越阴沉,继而将手中的奏疏往大殿上一扔,惊的卫承德打了个寒站。
卫承德随侍多年,却很少见他为了政事发这么大的火,睿朝开国以来,到先皇睿宣帝时算是达到了鼎盛,四海安定,富朔安泰,可是近年来,北方蛮夷却是蠢蠢欲动,意欲挑起战事。
“皇上息怒,可是为了北境之事?”卫承德朝殿上散落的奏疏瞟了一眼。
赵子霈余怒未消,将手边余下的堆得像小山一般的奏疏,揉了揉酸胀的额头:“她最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