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姚梦欣蹑手蹑脚起床,掀动被子,一股冷风扑的一下,直往石垒梦身上钻,石垒梦身子一缩,把被子一卷,碰上隔板,把刘春林给惊醒。
“党代表到底怎么啦?不会是想家了吧。”
被窝里似乎越睡越冷,石垒梦索性披上衣服,坐靠床头板壁上,开口和刘春林说话。
刘春琳卷卷被子,应道:“谁知道呢,女人哪能没点心事。”
石垒梦想了想,说道:“那倒也是,党代表有本事,有学问,人又年轻漂亮,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念着她,她何苦和我们一起钻山沟沟呢。”
刘春林和石垒梦悉悉索索,嘀嘀咕咕,另三人三人也随之醒来,一人接口道:“你俩说什么呢,当心党代表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正好我们可以和党代表说说话,党代表其实待人和和气的,不像陈队长,三两句话不对路,便拿脸色给人看。”
盖的被子还是薄薄一层棉絮的单被,石垒梦与姚梦欣合铺。其他四人两人一组,盖被搭在一起,垫被普在一起,勉强能抵御寒气。
昨晚,姚梦欣辗转反侧,石垒梦就觉得姚梦欣有心思。其实天气冷,不时有冷风从屋顶缝隙往下罐,其他四人睡眠很浅,与石垒梦的想法差不多。
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是一场多幕剧。有很多情节都是老生常谈,却因不同的语境,生出不同的效应。
睡醒了,身子挪动,悉悉索索,再说几句话。众人没法再在被窝里呆下去,石垒梦翻身下床穿衣叠被,跟着刘春琳。其他三女跟着。
姚梦欣站立在门外,屋内战友嘀嘀咕咕。房子基本没什么隔音效果,所说一句不漏地钻进耳里,却顾不上多想,生活的琐事很多,是人都会有想法,关键是大家能拧成一股绳就很好。
昨天,姚梦欣和陈大奎商议接下来的工作,困难估计太多了。反而犹如钻进牛角尖,缩手缩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拿不出妥当的方案,俩人只好暂停,冷静下来再说。吃过晚饭,姚梦欣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山里日子,游击队虽然没有硬性的作息时间,但只要到点,大家都有一个自觉。遵守村寨的自然作息。
五人出门来,见姚梦欣就坐在门口,心有忐忑。背后议论领导不是一种好习惯。虽然没说几句,那也心虚。
姚梦欣抬头看了一眼列队的五人,笑笑,说道:“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很好的。你们用不着表现出这般忸怩样子,这哪像一个游击队员?平时,我们也难说说我们女人的私底话,家常话。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大家坐下来。敞开心扉,一起聊聊。”
石垒梦历来敬佩姚梦欣有学问。有本事,加上两人同铺,很想有这样的轻松机会,闻言,喜道:“欣姐,不用出工干活了?”
姚梦欣笑道:“地里的工夫也不在这一天两天,大家把心思理顺了,很多事情就好办了。你们说,是不是?”
说话之时,陈大奎带着男队员前来,姚梦欣站起来,走向陈大奎,说道:“陈队长,今天我们队部人员开个座谈会,如何?”
陈大奎不解,姚梦欣解释几句,陈大奎点点头,道:“好,其实我昨晚也睡不好,总觉得有点什么问题,是不是我们考虑太多了,反而有些缩手缩脚。”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无论何时何地都没有错。
两位老大意见统一,不用分工,十来个男队员自觉捡柴生火搬凳子,五六个女队员拿来红薯马铃薯等杂粮放置在火堆边。
边聊边烤,边吃边聊,想想都让人嘴馋,这样的生活场景多幸福。
这几个月来,男队开山垦荒,女队挖地种作物,很少有时间这么清闲。现在总算解决游击队一部分过冬食物,虽不能做到餐餐饱食,但至少挨饿的时候有东西充饥,相对于以前那种到处流窜,饿得慌的日子,有个相对安稳的立足地就是感觉好。
准备工作虽然热闹,大家围拢火堆却有些冷场,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走上游击队这条路虽然各自的原因千差万别,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各自的家里都有各自的不幸。闲下来,都难做到不想家里的前尘往事,特别是男队员,更不愿意在女人面前说自家的那些窝囊事情。
对姚梦欣望过来的目光,石垒梦心如鹿撞,小心肝几乎要从喉头直蹦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既有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又有难以启齿的心虚。
姚梦欣望过来的目光,刘春琳同样感觉到是对自己的暗示。
刘春琳显然比石垒梦要出众,开口道:“党代表,我们早上说的话,你说你都听到了,那么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你呢?”
姚梦欣本来想要战友们说说各自的经历,以便更广泛地了解队伍的思想状况,从而找到开展下一步工作的突破口,没想到自己会做蚕自缚,引火烧身。
不过,尴尬仅仅片刻,姚梦欣也就欣然接受,权当抛砖引玉也未尝不可。
“好啊,春琳,那你想了解那方面呢?我要说顺口开河下去,恐怕这一天都得听我一个人说了。”
“那,你就说说,你有本事,又有学问,人又漂亮,怎么会和我们一起钻山沟沟呢?”
姚梦欣笑道:“你还漏了一个疑问,我帮你补上吧,有本事,又有学问,人又漂亮,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念着,何苦跟我们一起钻山沟沟呢?是吧,春琳,我没说错吧?”
这句话基本就是石垒梦的原话,五个女子在起床的时候就是议论这么几句,姚梦欣说他全听到了还真的没说错,五个女子闹了个红脸,不过,姚梦欣能当众说出来。也表明姚梦欣不在意大家再后面议论她。
几个女子的兴趣被姚梦欣调动起来,边上的男子也不由目光瞟向姚梦欣。
“对呀,党代表。你倒是说说。”
“党代表,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党代表。你打架的工夫比我们男人还厉害,你是怎么炼成?你师父很厉害吧?”
“……”
“……”
话题挑开,问话随之而来,七嘴八舌,姚梦欣也没记着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陈大奎,说道:“为什么愿意跟着你们钻山沟沟?我想,这句话应该倒过来我问你们。你们为什么愿意跟着我和陈队长冒着什么危险钻山沟沟才对。”
石垒梦道:“党代表耍赖,你还没回答我们呢,你先说,大伙说是不是?”
有人开头,剩下几个女子跟着起哄,男子倒是消声下去。有时候,女人癫起来,简直就无可理喻。
姚梦欣笑盈盈地,就是不接话,说道:“垒梦。那你先说说你,你说了,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
石垒梦不由神情一暗,咬咬牙道:“我家要我和我舅舅换亲,那,就是我嫁给我表哥,我表妹嫁给我哥哥。我表哥病怏怏的,根本圆不了房。没想到舅舅他,他竟然想向别人接种,让别人在我新婚之夜爬上我的床,我一气之下把那人踹下楼。结果惊动表哥,表哥病情加重。不久就过世了。结果,舅舅还是没放弃原来的想法。我没法子在家里再待下去,只好离家出走,后来就碰到耿大哥他们,算投奔游击队了。”
石垒梦挑开自己的情史,引发其他几个女子的伤心事,情绪上来,也多多少少说到自己的无奈和不幸。其中两个一直跟着耿秋生的游击队,原因是自己有男人跟红军走了,还乡团报复,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俩人在村里呆不下去,只有跟着游击队。
刘春琳却是因为要嫁给地主呆傻儿子做儿媳妇,这倒还摆了,那老家伙竟然自己爬上刘春琳的床。刘春琳一气之下杀掉那地主,自己跑上山。被那家地主家丁和聘请的一个班的保安团追捕。刘春琳在逃亡中恰好遇到带着游击队四处寻找理想的落脚之地的姚梦欣和陈大奎,把她给救下。
另一个女子不愿意多说,想必也有一肚子苦水,姚梦欣也没强求。
相对于女子,男子沉默,没人愿意把自己的肚皮掀开,给别人看笑话,除非特殊场合,但各种脸上的神情却掩饰不了内心的孤苦。
陈大奎本想说说自己的*理念,理想什么的,但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理想,信念都显得苍白无力,干脆闭口不言。
姚梦欣对几个女子的类似遭遇司空见惯,情绪仍然有些波动。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姚梦欣接触过城里的一些龌蹉事情恐怕比乡村还要过分,在江北苏区的时候,姚梦欣也接触过不少类似的人和事例,有些可以说是陋习造成的,但更多的是社会和人为因素造成的不公平。
调整一下情绪,姚梦欣道:“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男同志就没几句要说的?”
黄海阁闷声闷气地道:“党代表,要说呢,没人没有一肚子苦水,但说出来有用吗,能改变什么?”
陈大奎瞪了黄海阁一眼,道:“海阁,你也是一个老游击队员了,怎么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说出来,怎么会没有用?至少,我们会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舍生忘死跟*打游击吧?至少我们会明白我们至少能帮助一些和我们有同样遭遇的兄弟姐妹吧?”
黄海阁脖子一粗,说道:“陈大哥,你不用多说,这世道我们没法混了,那就只能抱团取暖。你说的*那一套,我也认同,既然跟着你,也算是*的人了,大不了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可问题是,我们能改变这个世界吗?我们在自己家里倒自己的一肚子苦水,没来由消磨自己的志气。”
“海阁,我问你一句,希望你别多想。”
黄海阁不明其意,不过出于对姚梦欣的敬服,点点头。说道:“党代表,你说吧,我还没这么没度量。”
“嗯。那就好。你说,你是*的人。你知道*员和*的人的区别吗?”
黄海阁挠挠头,目光转向陈大奎。陈大奎不知姚梦欣问话所指,没有理睬黄海阁。
黄海阁只好据实作答,说道:“*的人当然是*员,*员当然是*的人。作为党的人,行动听党的指挥,就算搭上性命,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姚梦欣双手相击。道:“答得好,这样看来,你确实是*的人,你们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众人都是点点头,甚或有几个出声答道:“是。”
姚梦欣道:“那么我再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有过在党旗宣誓吗?有的请举举手。”稀稀拉拉地有两三人犹犹豫豫地举起手,黄海阁觉得不举手,似乎对不起刚才那番言语。
扫视一圈,姚梦欣接着道:“好,那么我再问大家。*在哪里?听*指挥,为*效命,是对我?对陈队长?还是对刚才举手的几个?”
没想到姚梦欣会有如此一问。包括陈大奎都有些迷茫,场面一时静悄悄的。
说姚梦欣是*,当然没错,党代表不是*谁是?但陈大奎也是呀,黄海阁也认为自己是,
但反过来说*是姚梦欣,是陈大奎,是黄海阁就大有商榷的地方。
“攘外必先安内”,在特定场合下。的确是至理名言。姚梦欣似乎找到了工作突破口,但没有丝毫的欣喜。
“如果我。或者在场举手的同志都牺牲了,那我们的党在哪里?我们听谁的?”
姚梦欣接着一问。自己也借着问题快速整理思路。
姚梦欣不怀疑现有游击队员的忠诚,更不怀疑这些游击队员的牺牲精神,但思想统一,认识提高却是一个大问题,特别是对党的理念的理解更是大问题。
黄海阁道:“党代表,你也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
“……我把我的经历告诉大家,一来是解答刚才大家对我的疑问,二来也是告诉大家,其实*的人和*员是有区别的,*的人是指认同*的理念,靠近*,积极加入*的人,从这点上来说,我们大家都是*的人。*员却必须是具有坚定的*信念,并不惜牺牲性命,并站立在*组织内的人。*由人组成,但不是一个人。就比如,我现在是党代表,但我牺牲了,哪怕在坐的举过手的都牺牲了,*仍然还在我们中间,为什么?唯一的原因是我们的信念还在,不会因为一个或几个党员代表的牺牲而迷失自己的方向,也就是说,*是一种信念,是一种精神,是一种追求。从这点上来说,我们距离*员的标准都还有一定的距离。”
姚梦欣有意停顿下来,让大家消化一下刚才说的话。
大伙听得似懂非懂,*的人和*员的区别倒是好理解,宣誓与不宣誓的区别,但什么信念呀追求呀和今天说的话题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知道姚梦欣还有话要说,大家都各自想着自己的理解,没有出言询问。
果然,姚梦欣接着道:“刚才海阁说,在自家里倒苦水没有用,我觉得,不是没有用,只是这是我以前没有意识到,是我的工作失误。
大家想一想,我们经历的这一些,我们愿意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的亲人身上吗?我们愿意这些事情发生在与我们有类似家庭背景的人的身上吗?”
“当然不愿意。”
石垒梦和刘春琳不约而同地答应,声音高亢而尖丽。其他人等似乎受到感染,参差不齐而低沉地应和几声。
姚梦欣转头向俩人笑笑,说道:“当然不愿意,不愿意怎么办?那就要打破这种不公平,建立一个公平的社会,打破旧的陋习,建立新的文明。
说国家,或许离我们太远而显得空洞。但过去和现在,我们看得见,摸得着。起码,我们得为我们的过去讨要一个说法,为我们,以及和我们一样的人们讨要一个公平。
这就是我们的信念,也是*的信念和追求。在这个意义上说,在家里倒到苦水,不是没有用,不是消磨我们的志气。恰恰相反,我认为,这能激发我们同仇敌忾的勇气和决心。如果我们能把我们的这种信念推及其他人,那我们就是真正的*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