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道,温珩是被强弩从马背上射下来的,受伤后掉入了敌人堆之中,之后就再没能起身。
钦州的那一战格外的惨烈,尸横遍野,双方具是损失惨重。
温珩的尸身没有被带回来。
交战的战场是在山地之中的小型平原,进出入山口都是逼仄的山道,双方同时从不同方向退兵,运输不便,附带伤者已经是极大的负累,更何况是尸身。
温珩是受伤之后,落在敌人堆中的。以他将领的身份,敌方无论是谁见着,都想要上前砍上两刀,谁知晓得最后会是个怎样的模样。
最可能的,莫过于身首异处,被人带回去邀功行赏了。
起初大部队共同寻找几个时辰无果之后,天色渐渐转黑,将领担心敌方会派人回来暗袭,只得让人撤回。
又听闻有将士之后偷偷回去战场,搜寻了一夜,仍是无果。骁国那边也没有消息,正是因此,众人才仍怀揣着一份希望,以为温珩会有一天再归来。
可他们不知道,温珩本就是负着严重内伤上的战场,再受一记强弩,不可能还能熬得下来。
若不是因为他身受重伤,更不可能会被强弩击中。
……
翌日清晨,慕禾如约带着九龄离开的杨镇,到达局势稳定的省城,将他嘱托给城中栖梧山庄的隐藏势力,言道晚些日子便会来接他。
九龄仰着小脸,抱着行囊站在慕禾身侧,小声问道,“师父是要去寻温相么?”
天色灰青,像是沉闷着一场大雨。
慕禾同接待人细心嘱托好照顾九龄所有的事项之后,才转过身低头理了理他微皱的衣摆,“是,但是钦州那里尸横遍野,如若处理不当很容易爆发疫病,我不能带着你涉险。”
九龄几番欲言又止,清澈的瞳中早已分明的写出了要说的话,可最后还是换了言辞,不舍道,“那师父你要小心些,早点回来。”
慕禾点头,瞧着接待人将九龄带进屋内,身影淡去,才翻身跃上马背,快速离开。
九龄想说什么,慕禾心中知晓。在他被选做她的关门弟子之时,慕容凌便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给他说了,一是为的让他提防着温珩,二则是让他莫要学温珩的狼心狗肺。
其实最开始从九龄那听闻温珩没了的消息时,她并没什么触动,只是一瞬间脑中空茫,足足愣了半晌。自己也道不出是个怎样的感觉。
对死亡最深有体会的那一次,是老嬷的离开。
最初的一瞬都是发愣,在老嬷将要被火化的时候才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心中空落落的痛楚与不舍,却并没有多少悲切。
等到孤身一人回到了栖梧山庄,面对空寂无人的竹屋,那悲切才一阵盖过一阵的漫上来。
渐渐的,开始明白所谓死亡的离开,会是哪一种的离开。
温珩身死的消息来得突然,前一日还有捷报传来,后一日就是举国的恐慌与凄惶,街道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可那哭声之中多少绝望悲切,谁人又能说得清楚?
……
途径令城的时候,沉了一日的天色,终于开始飘雨。街道上人影寥落,再未得商贩叫卖的声响,墙角还有几堆燃尽的纸币灰烬,被风一吹,撒落四周。
若不曾收下九龄,她或许是不会再回来的。
早已分离的两人,各自老去,死去,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不过恰好的,在有生之年听到了他离去的消息。
数日前,极偶然的一次,九龄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不经意的在她面前唤了温珩一句师兄,盛满骄傲的语调,兴许他自己都不曾发觉。可他却会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在她面前这么唤温珩。
慕禾不曾收温珩为徒,但温珩是她关门弟子的事却举世皆知。九龄会唤温珩师兄,想必也是将他当做慕禾弟子来看待的。
一瞬的仇恨可以冲销十年的朝夕相处,然而一方的身死,亦可以带走所有的仇恨。
如果他不在了,还有什么可怨的呢?
本是陌路人,慕禾却不想九龄日后,回想对比着心凉,变得同她一般的人情淡薄。
至少,她会寻到他的尸骨,将他带回上京。
即便相恨,也不该让他孤身一人客死他乡,漫漫幽冥泉下,寻不见归路。
因为这其实,才是她最害怕的事。
……
骁国在钦州一站之后元气大损,占据险要易守难攻的云城,便缩而不出。
钦州距离云城不远,寻常百姓早已经逃离,只有驻扎的军队瞧见她,便连声阻止,不让前行。
慕禾最终还是留在了钦州,随着清理战场的军队上山,他们砍伐掉山林间的树木,隔出一道隔离带,好就地火化掉已经渐渐溃烂的尸体。
慕禾则是一人在尸堆之中徘徊,面色微微发白,淡了往日的从容,神情认真,一个个的瞧过去。
搬运尸身的将士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好奇,开口道,”姑娘你可是再寻自家的亲人?“
慕禾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偏首望了那男子一眼。
“早几日随军队来找人的妇人很多,大多是一路上哭天喊地,真正见着战场遗骸后,大受刺激而倒下,只能被拖回镇上。我们虽然不忍,却不能再多加累赘,今日是看姑娘你神态宁静,才破例将你带上来。可若是亲人离去,即便不曾悲切痛哭,至少还会有一丝丝的难过,姑娘你既然不畏俱,执着过来寻人,神情之中又怎生显得如此凉薄?”
人心之中总是存在着如此的悖论,一方舍弃,一方执着,道不清孰是孰非。
慕禾低眸,”这大抵是因为家属来寻,是抱着亲人兴许会有一丝存活的期许,而我,则已经接受他离去的现实。我想将他带回去,无论他如今是怎样的模样。”
……
军队天黑后撤离,慕禾迫不得已随军下山。
离钦州几里开外有一间小村庄,队伍途径那村庄之际,正好遇上一位惊慌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发着高烧,浑身热得通红。
原是要赶着进城的,可如今战乱,此时的城门早该关闭了。妇人见着军队,便像是抓紧了救命稻草一般赶上来相求。
可军队有军队的规矩,虽然有军医,却不敢耽误入城的时间。
慕禾在后听着,便自个走了出去,稍微拉低襁褓瞧了瞧那孩子,转而对那些迟疑的将领道,“军令不可违,不晓能不能留下些药材?此趟谢过冯将军的照料,我就不随军入城了。”
冯将军本也为难,听罢问道,“姑娘是大夫?”
“恩。”
“再好不过。”他松口气般的回应。
温珩死后,对民心的打击很大,这种时候再拂民意似乎有些不妥,但军令如山,责怪下来却又是他一人的责任。冯将军立即让随行的军医留下足量的药草,再不迟疑的率军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