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缓的嗓音,让白秀珠忽然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在做梦,那些事情从来都是自己无端的幻想,根本没有发生过,可是眼神一闪,看到李浩然那瘦削的脸和那瞳孔之中没来得及隐藏起来的淡淡忧郁,她又知道,自己还是在现实里的。
忽然就无法面对。
她转身便要走,却被他上前来拉着了手臂。
李浩然说:“又要走吗?”
她一下就走不动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自觉就像是被放在案板上的鱼,脱离了水,竭力地呼吸,却换来更深重的无力,埋下头,像是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满身的伤痕与狼狈,没有说话。
李浩然叹息了一声,却差点让她泪如雨下。
他们都知道,很多事情已经不可能了。
“我听说,你不能出门,可是你来看了老头子的葬礼,我很高兴。”李浩然这样淡淡地说着,却没有放开她的手,天知道他内心受着怎样的熬煎,就想这样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却要努力地克制,他还不能接近她。
有太多太多深重的阻隔,让他无法张开怀抱;有太多太多深刻的纠缠,让他无法松开手掌。
白秀珠仰着脸,修长的脖颈在微光之下有着白皙的光泽,她苦笑了一声,他竟然是知道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李浩然沉默,不过短短月余,他都没有想到能够天翻地覆到这种境界,他原先以为的那些生活,全部被摧毁,甚至没来得及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太过深刻的回忆,从决定复仇的那一刻开始,李浩然就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回不到以前了。
“我还在查仲庆的事,也就是那个向老头子开枪的人,现在他始终了。”李浩然的声音淡淡地,在说道“老头子”三个字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压在他平静话语之下的却是惊涛骇浪。
白秀珠回转过身,看着李浩然,那下巴尖了一些,眼神也带着以往都没有的犀利,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煞气,这是白秀珠知道的,那种上位者才有的权位所带来的威势,只是尽管如此,却还是能够从他微微弯曲的唇线上,感觉到他昔日的温柔,这男人,竟然已经开始带着淡淡的冷酷了。
方才杜九说起李浩然的事情的时候,只是说“力挽狂澜”,可是这“狂澜”要怎么挽,要怎样才能压住李家的盘口,将景老爷子死了之后乱起来的棋盘重新整理好?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黑道上要怎么做才能控制住局面?白秀珠不需要多思考也能知道。
所以今日的李浩然,也许跟旧时的那个不一样了。
仲庆,大概就是凶手,只是现在竟然跑了……
白秀珠皱起了眉头,她之前怀疑,对景老爷子下手的很可能是自己的哥哥,毕竟表面上看起来,白雄起是这一场冲突之中的受益者,仲庆——会在白雄起那里吗?
李浩然终于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注视着她,藏起眼底的那些缠绵悱恻,用坚硬将自己心底为她留下的柔软包裹:“现在我还查不到,等水落石出了就好了。”
他没有开口问仲庆是不是在白雄起手里,对白秀珠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因为李浩然如果这样问了,就代表着两人之间势必恩断义绝。
白秀珠看到重新走到圆桌边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她怔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桌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什么也问不出口,都是李浩然在说。
“最近我没怎么来荣宝斋,不过看起来还是以往的样子,但是世道已经开始乱起来了,张老板他们似乎也不是很高兴……”
“事情很多,有的时候理不出头绪,我大约……你哥哥可能不会再接受我了。”
也许说,白雄起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过接受李浩然这个妹夫,现在李浩然有心结,也不可能就这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更何况,真相还没查出来——他也怀疑是白雄起,只是心中依旧存着那么一点念想,希望不是,就当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吧……
没人能够理解他心中的挣扎,他既希望抓到仲庆,将这人斩首祭奠景老爷子,却又害怕抓到他,怕仲庆说出一些让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事实来。
矛盾而挣扎的李浩然,在表面上还是那样平静。
“北京要乱起来了,也许你可以找个地方,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心境,我暂时没办法娶你了……”
白秀珠纤长的手指捏住了茶杯,骨节泛着青白色,可见很是用力,她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如今不过是坐实了,虽则心痛无比,却还可以忍受。
这如刑煎一样的忍受。
李浩然顿了一下,像是要等心中的那阵钝痛过去,才能继续:“你我都处于被动之中,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秀珠……”
“我愿意等结果,不管最后是审判还是救赎。”
白秀珠不信天主基督,只是这个时候她觉得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就是那样一种奇怪的东西,虽然获得救赎的希望不大。
店里面来了穿黑西服的人,不过看到雅间里有人,没敢往里走,只是垂手站在外面,没进去。
李浩然看了外面一眼,知道分别的时候又到了。
其实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他其实只是在翻开书的时候想到她,转身就望见她的身影,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就那样平静地喊了一声,却才发觉,那是真实的她。
一别月余,却恍如隔世。
原本可能是未婚的甜蜜情人,此刻却很可能成为仇人。
是是非非,无人能够评判。
李浩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埋下头在她的额上烙下轻吻:“我希望,真的有神能够给我们救赎……”
最后的救赎,似乎还看不到。
他起身,又转身,挺直了脊背,背对着她,声音又恢复平静:“不管老头子的事情是谁在幕后动手,我跟你哥哥之间,本来就是官匪不两立,现在尤其如此,你不想难做,便去别的地方吧……我,也不想看你难过。”
然后她走了,留下一整间屋子的凄清冷落。
白秀珠抱住自己的双臂,趴在桌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她想,自己是真的可以离开了,尽管理由与上辈子不一样,她还是要去上海的,北京是一个伤心之地。
李浩然统摄了四九城的黑道,因为之前几位老大出事都跟白雄起有关,所以二者之间的对抗早就是非常明显了的,白秀珠心里爱慕着李浩然,可却身为白雄起的妹妹,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是何等痛苦?
说她怯懦也好,自私也罢,这个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重新抬头,目光沉静下来,似乎伤痛已经痊愈。
李浩然说,等待救赎。
时间总是良药,也许能够治愈心中的伤痛,她跟李浩然之间的鸿沟,只能用时光来缩短。
张老板看着李浩然离开了,这才进来,看到白秀珠坐在桌边,他拿进来一只细长的盒子,“白小姐,你总算是来了……”
白秀珠收敛了心思,强笑道:“最近都待在公馆里,懒得很。”
“你可别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担心你哟,事情总会过去的,浩然他现在是身不由己,你俩的感情我们都看在眼底,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会过去的,风风雨雨,雨雨风风,我这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人了,看到的东西也不少,有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张老板脸上的皱纹似乎越发多了起来,大约是近日以来京城的格局不好,乱象丛生,政局也不是很稳,北洋军阀,派系林立,相互争斗,乱世就要来了,古玩收藏这个行当,从来不是乱世里能够发展生存下来的。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张老板的忧郁,可想而知。
白秀珠也无从安慰,入圈久了,这些事情她也很清楚。
张老板将那漆黑的盒子放在她的面前。“一位故人托我给你打造的东西,还是易老板做过的,只是没有想到,在这东西还没完成的时候就已经出了事,如今他人已经去了,东西还在这里,想必你才是他心中最满意的儿媳,如今就算是出了事,他心里也是属意于你,这东西,还是给你好一些。”
她愣住了,抬头看张老板,却见到他一脸人世变幻的沧桑老态,原来这个跟自己认识了有近三年的张老板,也已经垂垂老矣。
她伸出手,翻开了那长盒的盖子,竟然是一把漂亮的绣扇。
檀香木能够剔到这么薄,实在是很考功夫,每一片上面都刻着镂空的花纹,古色古香,展开了看却是一幅很有意境的山水图画——折扇,还挂着翡翠的扇坠儿,漂亮极了,虽然不是古物,这东西的价值也算是难得了。
扇子下面还压着一支长长的烟杆子,细细地、带着银白的颜色,造型很是古雅婉约,倒像是转为女子制的。
张老板解释道:“非艳夫人以前喜欢抽水袋烟,所以景爷常常托人造新奇漂亮的烟杆给她,你是他属意的儿媳,他说虽然你不抽烟,但是拿着这东西,就当是非艳给你的见面礼也好。”
白秀珠只觉得心中剧痛,想起当初跟景老爷子一起坐在夕阳下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今日的结局——她与李浩然,鸿沟已生。
那个老人……
她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压上盒子,抱起来,给张老板半鞠了一躬,“秀珠谢张老板了。”
“年轻人,想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在这样的轻叹声中,白秀珠告别了李老板,就抱着手中这盒子,回到了白公馆,然后告诉白雄起,她想去上海住。
白雄起终究是没有阻拦他,沉默一阵也就去住了。
回到自己的楼上,将那信笺纸展开了,写了几笔,却又不知道再说什么,左看右看也只有那一句: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完结没几章了,你们虐点太低了……囧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