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珠带回来一个男人,跟英国绅士一样,司机自然是觉得奇怪,不过看这人穿着打扮都很是尊贵的样子,也不敢多问,更何况白秀珠是主子,哪里轮得到他们问?
所以白秀珠只说去码头,那司机就开车去了。
一路上杜九没有多说话,只是偶尔聊聊英国的风土人情,在别人听来,他就是英国留学归来的人,对那边极其了解。
白秀珠心中却升起了疑惑,看杜九谈吐之间的风度,如果是真的完全装出来的,那不可能,而且英国的那些风土人情她也算是了解一些,毕竟她当初就要去英国了,甚至还有那个人……
不过,杜九之前表现出来的和现在她所了解到的,根本就是两样,可想而知,这人很会隐藏。
码头处人来人往很热闹,远处河上泊着的汽船顶口喷着黑烟,白秀珠下车,杜九也钻出来,随手一整自己的黑色礼帽,动作优雅,然后一笑,对着白秀珠一伸手,示意她往那边去:“还有事想与白小姐谈谈,可否移步?”
白秀珠对着自家的下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这里,接着就跟杜九一起往前走。
站在河边上,栏杆处风很大,将白秀珠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吹起来,那一身蓝色的洋装衬着,倒更俏丽了,她站定之后,半侧过身子,问道:“九爷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只是很好奇,你跟李浩然是什么关系?”现在周围没有熟识的人,杜九那表情又变得轻浮起来,显出几分玩世不恭来。
白秀珠看他这么好奇,倒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好奇。“我也对你这样的好奇心感到很好奇,你又是什么人?”
“上海滩大杜小杜,大杜是杜月笙杜先生,十里洋场的神,小杜便是区区我了,三教九流都涉及一点而已。”他虽说“一点而已”,可是看表情却是带着几分自得的,能够杜月笙这样的大人物并称,虽是“小杜”,可谁又能说没有几分本事?
更何况,三教九流都有涉及,这人还到北京来跟李浩然之间有交情,必然是更不简单了。
这样的身份组合,倒是让白秀珠想起一些有趣的东西。
她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回答了杜九之前的问题:“他曾是我的老师。”
“曾是,也就是说现在不是。”杜九细细玩味着她的话,良久,抬起头来,那眼神里带着暗昧的温柔,“白秀珠小姐,我劝你还是不要跟李浩然离得太近,他跟你想象之中是不一样的。我看,考虑他的话,还不如考虑考虑我,我比他有钱的。”
……
该怎么说呢?
杜九前面的几句话的确是摄住了白秀珠的心神,他说李浩然跟她想象之中的不一样,她倒是很好奇,可是这转眼之间杜九又说了那样不正经的话,让白秀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自从重生回来之后,她整个人处事的手腕都偏向圆滑和八面玲珑,将自己的任性隐藏起来,尽管它们时不时想要冒出来,可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过。
她只能摇头笑一声:“九爷你想多了。”
杜九一耸肩,看着船来了,叹了口气,“唉,马上就要走了,本来我对北京这个破地方是没有什么留恋的,谁知道在离开的时候却留下了秀珠小姐这样美好的记忆,真是教杜九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奈何,奈何?”
白秀珠始终都是淡淡的,男人的花言巧语来得太容易,反而不能相信,她只是提醒道:“该登船了。”
杜九无奈,转身向着那边走去,过了一会儿,开了船,他站在船舷里面,甲板上,看着栏边的白秀珠,揭下了自己的帽子,放在胸前,行了一礼,然后再向她挥帽子,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白秀珠回身,钻进车里,又吩咐司机回了琉璃厂。
李浩然还在那里等她,慢慢地翻着一页页的泛黄的书,张老板打着呵欠,拿鸡毛掸子将那些不知是新是旧的画上的灰尘掸去,他看了李浩然一眼,“你在我这里坐太久了。”
李浩然提起了茶壶,却忽然发现已经喝干了,他顿觉悻悻,看那懒洋洋的张老板一样,“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张老板明知故问。
李浩然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那位白小姐我也算是认识了,她总是光顾我,对古玩那些很感兴趣,我觉得做人也很不错,只是背景太深,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啊。”张老板打个呵欠,新沏了一壶茶,提了过来,坐在了李浩然的对面,看着他,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李浩然看着张老板给他倒茶,那浅褐色的茶水在白瓷的茶碗里慢慢地堆高了,一团团的漩涡,看上去很是不错。“张老板也有觉得别人背景深不好的时候吗?”
荣宝斋的老板,可是这琉璃厂第一人,不论是对古玩的鉴赏还是自己的学识修养,都可算得上是绝顶,就是北大那些出名的教授甚至是南北各地的著名画家都跟他有很深的交情,说张老板没背景,那根本就是不了解情况。
“我只是觉得你跟那白小姐之间有些奇怪,我看你对她有点意思啊?”张老板本来是没准备把话说开的,可是李浩然平时是那般绝顶聪明的一个人物,现在竟然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是装傻,那就是真的没开窍咯。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别扭。
“张老板,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对别人有意思的?怎么我自己倒是不清楚?”李浩然一扬眉,双手交叠在桌面上,十指扣在一起。“胡说八道的话,我可不保证秀珠小姐回来是不是会以后不来您这家店。”
得,这“您”字儿都出来了,张老板立刻就笑了。
“浩然啊,我觉得奇怪的是,你明明也是我这里的常客,可是两年半了吧?你来这里竟然就没一次跟白小姐见了面的,就算是都在店里,你还是在我这里看书,也不出去,喜欢别人就直说吧,遮遮掩掩干不成大事儿啊。”
李浩然叹气,无奈,“我曾经因为两年前那件事麻烦了别人,总不好一直在别人的面前出现吧?再说本来也算不上是很熟悉。”
“那你们今天怎么又坐在了一起了?我还说你们只是不认识的,没有想到今天看你们都坐下了,才知道蛮熟,你这不是坑我老张吗?别以为你是……我就怕你。”张老板撇了撇嘴,一脸的埋怨。
“算了吧,张老板你还是在这里继续干好工作吧,我等她回来就走,这次坐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需要她的帮助。”李浩然说得轻描淡写。
张老板一下笑了:“你这人倒是好笑,人家凭什么帮你啊?你就没有想过吗?你这样需要人家帮忙了就叫人家,不需要了就避着不见,这可不怎么好啊。”
“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张老板你应该很清楚的。”说到这里,李浩然的眼底压抑了几分暗淡,感觉有些阴郁,可是转眼就消失了化开,变成了几分阳春白雪似的伤怀。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其实一开始就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现在心情也很复杂,本来是清润可口的好茶,到了他嘴里竟然也变得带着几分隐约的苦涩。
张老板摇头笑他:“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现在就死撑着吧,我看你以后是没戏了。不过人家白小姐帮了你这么多,你不对人家表示自己的谢意实在是说不过去,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外面有客人来了,我去了啊。”
“嗯,茶留下就好。”李浩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你啊……”
张老板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拿着自己的鸡毛掸子背着手出去招呼客人了。
白秀珠进来的时候,张老板正在跟客人谈前面挂着的一幅画,转眼之间就看到白秀珠,忙招呼了一声,跟她说人还在里面。
白秀珠低头表示感谢,却是抬手微微压了压自己的帽檐,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全貌,低着头进了雅室,李浩然果然还是在里面。
“回来得挺早。”其实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李浩然笑意温和,眼底一片暖意。
白秀珠看着他这样的眼神,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她坐了下来,又接过他倒的一杯茶,“九爷已经上船,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他自己若是半路出事,也怪不得我。”李浩然想起杜九,笑意淡了几分,很想问问白秀珠这路途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想杜九也只是嘴上油滑,再难堪的事情多半也是不会做的,也就没问。
白秀珠双手端着茶,手指都搭在杯沿上,感觉很是秀静,“我出来得也算是久了,马上就回去,浩然老师呢?”
浩然老师,真是既亲近又疏远的一个称呼。就像是李浩然叫白秀珠“秀珠小姐”一样,其实他们两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继续喊下去。
李浩然想到方才张老板的话,想了想最近的行程,忽然说出了一句让白秀珠有些惊讶的话:“方才张老板提点我,我劳烦了秀珠小姐这么多次,不答谢的话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秀珠小姐明天有没有时间,三四月份,正是西府海棠开了的时候,上次在学校看到秋海棠,秀珠小姐似乎很喜欢,如果是西府海棠的话……”
白秀珠看着他,静了一下,然后点头:“其实帮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浩然老师的感谢,不收着大约是亏了。明天有时间,浩然老师怎么安排?”
“西直门外。”李浩然只说了四个字。
白秀珠点头,然后又喝了一口茶,“那么明天见。”
李浩然站起来,送她到了门口,“明天见。”
他回转身,看着那放在桌上,还留着半杯没有喝完的茶水的白瓷茶杯,忽然之间有些迷茫起来。他这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