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再见(1/1)

时下的琉璃厂这边已经不如以前热闹了,这个世道逐渐地就乱起来,让人摸不清下一刻会是什么状况。

白秀珠的目的地还是荣宝斋,她老往这边跑,其实也是在有意无意地疏远金燕西,不过金燕西察觉到她的疏远,总是能够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再次靠近。不过她心里知道,其实不管表面上靠得多近,心底始终是越来越远的,她知道,金燕西也知道。

此刻,她摘下自己蓝色的纱网帽,踏进了荣宝斋,后面有一间雅室,是专门给交易贵重物品的客户谈事情的,现在白秀珠是想也不想就直接踏进去了。

“张老板,我上次挑的宣纸和徽砚——”

白秀珠的声音忽然之间停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坐在里面那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一顶黑色的绅士帽放在桌边上,一手端着茶,一手却握着一本泛黄的书,看得似乎正入神。

不过被白秀珠这么一喊,这人明显被打扰了,就那样一转头,眼神扫过来,黑白的眼珠分明着,带着动人心魄的魅力。

“秀珠小姐来得似乎早了。”

“浩然老师才是来得早了吧。”白秀珠忽然之间松下来一口气,在李浩然开口说话的瞬间。

“很久不见,秀珠小姐别来无恙?”李浩然心底也复杂得很,私心里他不想麻烦白秀珠,可是有的事情除了她似乎也没人能够搞定了。

白秀珠也将自己的兜纱的帽子放在了桌上,跟李浩然的恰好挨在了一起。“好好坏坏也就那样,白公馆的日子,想必浩然老师是能够想象得到的。”

除了应酬,还是应酬,有的时候看着白雄起,白秀珠竟然会觉得无比地悲哀。白雄起将她的婚姻当做是政治筹码,眼看着金家真实辉煌时候,巴不得就把她嫁了进去,现在看着金家摇摇欲坠,白雄起又不愿意了,甚至多次暗示白秀珠,跟金燕西可以再来往,只是不要再那样死心塌地。

其实白秀珠从未死心塌地过,只是以前留给别人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别人无法忘记而已。

她自己是没有什么感觉就是了。

李浩然早猜到依着她的性格会这样说,一时也无语了一会儿,很久才道:“两年半之前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给秀珠小姐道谢。”

“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浩然老师对我是救命之恩,你做的是好事,我自然也就帮了。”五四运动,多少文人被抓起来,白秀珠不过是帮着遮掩了一下而已。

提倡新的文化没什么不好的,世界中是在进步,她不想阻止,反而觉得自己能够参与到这样的历史之中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如果不是知道你是白公馆的小姐,我会以为你是西洋留学回来的。”李浩然耸了耸肩,他亲手为白秀珠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给她,“浩然无颜,想必秀珠小姐已经看到了在下的信,应该知道我又要麻烦您帮在下一个忙,所以,只能以茶赔罪,还要再劳烦秀珠小姐。”

白秀珠倒是想起了信上的内容,“那倒是无所谓的,与我哥哥的职务并不冲突,我也不是不懂大道理,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感谢的话还是不必说了,不然浩然老师这一杯茶我可是不敢接了。”

李浩然讶异于她的坦然,于是一笑:“能交到秀珠小姐这个朋友,是浩然的荣幸。”

白秀珠终于接过了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六安瓜片,想不到荣宝斋的好茶也不少。”

“秀珠小姐的舌头很灵。”李浩然赞了一句,自己也端着茶杯,慢慢地品着,茶香氤氲与唇齿之间,竟然让人忍不住要眯眼。

这品茶,其实要是在春日的阳光下面,在郊外,在草地上,才会更加美妙,只可惜现如今的北京城是没人有这样悠闲的心思了。

白秀珠看着李浩然,目光之中尽是坦然,他的表情自然之中带着几分享受,两眼一眯就是那种浅浅的似乎要化开的温和。

“我不懂茶。”白秀珠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

“听说秀珠小姐在找钢琴老师?”李浩然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白秀珠道:“最近对那个有些感兴趣,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分钟的兴致,只是请个老师来教教,如果我还不算太笨拙,继续下去其实也不错。”

时间太多,除了看书,也要找时间来打发。

毕竟白秀珠不想跟金燕西太近,一直都在规避各种各样的聚会和酒宴,可是她不能在两家已经有了口头婚约的情况下公然说自己不想跟金燕西在一起,白雄起现在是不可能让她这样做的,表面上说是爱护着她,实际上还是要控制她。

她知道白雄起对自己好,可是当亲情也染上权力的色彩,便让白秀珠有些无言,还有自己那个嫂嫂,作为一个日本人,却嫁给了白雄起这样的高官,说没有目的,她也不信,总之现在的白公馆其实很乱,只是别人感觉不出来罢了。

“我听你进门的时候是在说宣纸和徽砚,是要挑吗?”

“是准备买一些回去,最近是喜欢上古玩,所以常来琉璃厂看看,听说浩然老师精于此道,少不得在琉璃厂遇见,到时还请您不吝赐教。”白秀珠其实在古玩这个行当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眼界了,别人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现在就是个乱世,理应是要爱黄金的,可是白秀珠偏偏爱上了古董,还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

就是白雄起他们,虽然允许了她的这种行为,可是在背后还是觉得不妥。

听白秀珠这样说,李浩然自然不能拒绝。

他带着白秀珠去逛货架,只是在这期间,白秀珠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浩然对这些价格昂贵的东西不说是了如指掌,但至少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白雄起那个文化水平被他那个圈子里的朋友奉为笑谈。

她忽然想起,自己对李浩然的家庭背景是一无所知。

这样的发现让她忽然之间有些奇怪,她竟然跟一个自己玩儿安全不了解底细的人成为了朋友。

“秀珠小姐?秀珠小姐?”

她本来是在深思之中的,过了很久才听到了声音,一抬眼,正看到李浩然伸出了手掌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愣了一下:“怎么了?”

李浩然好笑地收回手:“秀珠小姐,虽然咱们现在是平辈论交,可是你也该听我说话吧,走神走得也太夸张了吧?”

白秀珠无言半晌,却一下就笑出来,“抱歉,刚刚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已。”

李浩然无奈,他将自己手上的东西都交给了白秀珠,她接过,问道:“浩然老师之前在信上说的事——”

李浩然也记着呢,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怀表,掀开一看,“他应该到了,到时候还要麻烦秀珠小姐将他这个麻烦人物送出去,他回了上海一切都好了。”

现在动不动就喊着闹革命的人,才是真的惹不起,李浩然虽然也是进步青年,但是没这位这么激进,一来就差点将这边的局势弄僵,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将这位惹事的人送出北京。

白秀珠已经在信件中看到了事情的原委,不过是一个跟李浩然志同道合的人,前些天看到保安队的人行为不检点,站出来说了几句,却差点遭到暴打,不过这位似乎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人物,直接打了回去,那一队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倒好,事情闹大了,这位受到了追捕,现在连出城都难。

白秀珠也知道平时保安队的那些作风,颇为不耻,所以帮助这次的这位,她一点压力也没有。

“哎呀,一来就听到浩然你对这么漂亮的一位小姐说我是‘麻烦’,这不是败坏我风流倜傥的名声吗?”一声轻笑忽然之间在门口响起,白秀珠和李浩然都转头看。

却见是一个身穿燕尾服,手里拿着小拐杖的英国绅士打扮的男子,衬衣胸前的领结繁复而漂亮,看上去极其考究,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优雅的气息,他面目英俊,长眉薄唇,一双桃花眼真是漂亮得勾魂,怕是走在路上便要引得无数怀春少女为之脸红心跳,他另一手拿着帽子,放在了胸前,对着白秀珠来了一个绝对标准的英国绅士礼节,一躬身,低头:“亲爱的小姐,请不要听那个家伙胡说八道,我是一个很正直的绅士。”

李浩然捏着宣纸的手指忽然之间用力了几分,他的表情顿时就变得似笑非笑起来,竟然伸手将白秀珠往后拉了一些,语气冷淡下来,眼神也淡漠了几分,嗓音是清泉一般,听起来很舒服,不过此刻却带着几分难言的刻薄意味:“杜九,把你那些花哨的把戏给我收起来。”

白秀珠忽然觉得奇怪,她被李浩然抓住了手,似乎是半护在身后,不让她跟那个杜九有接触一般,这种近乎保护的姿态,让她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

她抬眼,终于仔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杜九,杜九也看着她,然后目光一转,看向了李浩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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