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脏水(1/1)

白秀珠抬眼,看着金燕西,他眼前这少年正处在稻麦拔节生长一样旺盛的年纪,喉结已经很是凸显,用那种灼灼的眼神看着她,很是严肃,可是白秀珠平白觉得那眼神像极了被抛弃的小动物。

她伸手摸摸他的头,“我信你。”

其实现在她已经在把金燕西当成是自己的弟弟,毕竟她已一种苍老和超脱的心态在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过去的自己对于金燕西的迷恋,一切都变得理智起来。她以极大的心理年龄看此刻的金燕西,怎么可能生出爱慕之心?

所以她此刻是理所当然地将金燕西当做了自己的弟弟对待,然而金燕西被她这样摸了一下头,却忽然之间愣住了。这一刻,他知道他跟秀珠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鸿沟天堑了。

白秀珠……似乎……

金燕西忽然闭了口,不再解释半句,转身就走。

白秀珠却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又闹脾气?尽管这一世自己对于很多事情已经看淡了,可是看到金燕西这样任性,还是有些感触。她忙走几步追上他,站在他面前拦住他去路,皱眉,“你又怎么了?”

“要问你怎么了。”金燕西冷冷地看着她,“你变了。”

她是变了,不然她能怎样?

白秀珠忽然觉得很无力,自己一个人背负着重生的秘密,压力很大。再多的刁蛮任性也被磨光,白秀珠就是被时光打磨抛光出来的玉器,她知道自己与以前很不一样。作为跟她最亲近的金燕西,自然是第一个体会到这种变化的。

可是白秀珠知道,自己不能被人怀疑。

她只能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她退了一步,和金燕西保持合适的距离,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实以前很多事情是我想不明白,那次我生日你没来,我之前是生气的,可是后来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跟你的未来不一定就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

其实这个时候的金燕西还不讨厌白秀珠,一切都是因为她上辈子逼得太紧,给予的太多太容易,所以才有后来的悲剧,这一世竟然不爱了,那索性放手,放得干干净净好了。

金燕西脸上那种少年人特有的青春和朝气似乎一瞬间就褪尽了,他也退了一步看着白秀珠,他是骄傲的金燕西,这明显是遭到了婉拒,而且是来自白秀珠的。他有些不明所以,又觉得很是荒谬。

“秀珠,我们去看看我收藏的几件东西吧。”

他这样说道。

白秀珠愣住,为什么话题突然之间转了?

金燕西肩膀一耸,两手抱在脑后,“别跟我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是听腻了,你再说,我怕是要晕了。”

她忽然笑了,这才是金燕西啊。

她没说话,跟在金燕西的身后,慢慢地顺着楼梯上去,只能看到少年青涩的背影,那还算不得宽阔的肩膀已经要开始逐渐地张开。

长大了,也就要面临无数的现实了。

在白秀珠看不到的前面,金燕西睁着眼,唇角虽然弯起来,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金燕西收藏的东西都是些小玩意儿,还有偶尔顺手买回来的古玩,他没事儿就爱瞎逛,最爱去的就是琉璃厂那边,那是清代时候留下来的街了,大多是在卖书画用品,除此之外便是古玩铺了。

古玩这种东西,向来是权贵人家喜欢的,这种“玩”法也只有权贵人家才玩儿得起,没钱的谁没事儿花钱买个不知真假的玩意儿在家供着?

白秀珠知道金燕西的眼力,没点墨水儿,玩古玩也是玩不转的。所以金燕西的热情也不过是一点点而已,只是寻常的消遣,不是很在意,他自己的藏品大多都是半真半假,也懒得找人去鉴定。在金燕西看来,这些东西也不过就是把玩把玩而已。

就像是现在,一进了金燕西的书房便能够看到一架子的古玩。

“你这是什么时候淘的?”

“随便逛逛的时候看着顺眼也就买了,倒是没注意什么时候多起来的。”金燕西听得她问,随口就答了一句。

他从另一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就开始看。

白秀珠拿起一方镇纸,正皱了眉要说这东西是假的,却不想转头就看到金燕西在看书,她走近了一看,果真不是什么好书,都是些外国杂志。

“你成日看这些杂志,也不知道读书的心思是不是都花在这上面了。倒把自己的学业给拉下了。”

金燕西讪讪,“秀珠,你这样训我的时候,让我有一种你是我老姐的错觉。”

于是白秀珠给他气笑了,回头一想,金燕西说得也没错。“你自己不争气,怪不得别人。”

“我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什么《诗经》《离骚》看得我头都晕了,前几日不是还有什么人在喊我们要教学寻常话吗?那叫什么来着?”金燕西一下想不起来,急得挠了挠自己的头,一副苦恼模样。

白秀珠倒是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白话文?”

“对对对,就是白话文,以后咱们写文章直接就跟说话一样,多轻松,什么之乎者也都去见他家的大爷吧,麻烦死了。”金燕西的不学无术,在这个时候看上去倒似乎是好的。

白话文的流行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就像是几年之后,连金燕西都能自己作几首普通的白话文新诗出来一样。现下已经是十月过了,眼见着就要触到年底,翻过年可是要发生一件大事的,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爆发五四运动,而新文化运动就在这前面一段时间便开始了,那些进步的人都喊着支持白话文,以后白话文就真的慢慢走进了大家的生活。

“你这么喜欢白话文,也没见你真的用它做些什么,你根本就是犯懒。”白秀珠笑他。

金燕西不乐意了,“我倒是知道有人用的,所以我不愿意用了。”

白秀珠惊讶了一下,问道:“谁?”

她竟然一副不知道的样子?金燕西撇了撇嘴,“除了那个什么什么浩然还有谁?”

这一下白秀珠反应过来了,她真是被金燕西打败了,“现在用白话文的多了,就是有的学校里也教白话文的诗歌,不过听说都是外国翻来的,有的是《新青年》的几位先生写的,不过都是自己私下里教,政府那边规定了不能授课。”

“你了解的竟然不少啊。”金燕西酸酸地拈了一句,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堕落下去了。

白秀珠正在想自己要怎么接这句话,却不想金燕西又说话了:“你看看我架子上的这些玩意儿有多少是真的?”

“大半都是假的。”白秀珠对于架子上的这些东西的了解倒是要多一点,毕竟活了那么久,眼界也要开一点。她脑子里一道灵光忽然划过去,可是太快,让她抓也抓不住。

“我们去琉璃厂转转吧,转完了你正好顺路去学校。”金燕西这样提议道。

白秀珠很久没出去逛过,看了看金燕西大半架子的假货,一时也是无言,“那便去转转吧,但愿不会跟你一样被骗。”

两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便下去用餐。

途中丫头小怜梳着条大麻花辫子低着头端茶从那边过来,给金燕西和白秀珠都行了一礼,她不来还好,一来金燕西就想起方才在花厅屏风前面听到的那些人编排他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小怜穿着一身好看的水绿色夹袄,低着眼看上去很有小家碧玉的气质,她是太太那边分来伺候金燕西的,至于是怎么个伺候法——大户人家的龌龊,白秀珠又怎会不知道?

不过有的人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不是她瞧不起这样的人,而是一开始她们便心术不正,她看不起的是心术不正的人,而非所有的下面的人。

“七爷好,白小姐好,给二位见礼了。”说话的声音也很是脆爽,难怪她是金燕西身边最得意的一个。

不过在白秀珠的面前,这些都显得很是苍白无力。

她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一拉金燕西的手,便冷淡道:“走吧,快到时间了。”

正好金燕西也不想理会小怜,跟着白秀珠就走了。

背后小怜忽然之间红了眼眶,等到白秀珠和金燕西一起消失了,竟然将手中端着的茶水一摔,坐在地上就埋头哭了起来。

另一边值班的几个下人连忙围了过来,“小怜,小怜你怎么了?”

乌二小姐在楼下听见了动静,高兴得一扬眉,对着身边的邱惜珍说道:“我们上去看看,像是小怜出什么事了。”

一上去便看见那茶水摔了一地,就是小怜漂亮的水绿色夹袄上也沾了不少,小怜埋头哭着,看上去委屈极了。

“哟,这是怎么了?在这儿哭成这样?”乌二小姐俏生生地往那里一站,便问了出来。

周围还有下人在安慰小怜,一听这话都退了开,毕竟乌二小姐算是客人,自然是半个主子。

小怜忙擦了眼泪,瞧见乌二小姐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怯怯道:“方才在这里撞见白小姐和七爷在一起……我跟他俩行礼,可是白小姐……”

后面的话她掐了没说,乌二小姐却亲自搀了她起来,假笑着劝慰道:“白小姐性子难免骄纵一些,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太在意七爷,才对你……”

小怜眼神一闪,“谢谢乌二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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