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威尔·格雷厄姆问嘉莉想如何了结此事,嘉莉没有回答。
她眨了眨眼,人就已经回到了汉尼拔的公寓之中。赤着脚踩在卧室的地板上,清冷的空气灌进肺部让嘉莉恍然有种刚刚在牢狱之中的见面并不存在似的错觉。
天还没亮。
踱至浴室,嘉莉脱下自己单薄的睡袍,赤|裸的曲线暴露在新换的镜子之下。嘉莉伸出手摸了摸镜框的边沿,像是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而后目光挪向镜像中的自己。
胸口上的伤已经彻底愈合,但横亘在皮肤之上的伤疤是那么的丑陋显眼,就像是个烙印一般……烙印,严格来说也不算错。
这是杀死德斯贾尔丁女士后的证明,这也是……她彻底堕入深渊的证明。
嘉莉·怀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皮肤白皙、脊梁笔直,金发之下的面庞秀丽又干净,如果过去的她就是这副模样的话,校园欺凌的事情怎么也落不到她的头上。
她是为了汉尼拔才蜕变的,这是他喜欢的模样。曾经的嘉莉为此看到男人满意的笑容时高兴的像是个得到圣诞礼物的小姑娘,而现在,透过镜子,透过这璀璨的面皮,嘉莉看到的是与伤疤一样狰狞突兀,丑恶无比的魔鬼。
但这是真实的她。
冲洗干净后,嘉莉换上了崭新的衣物,仔细地整理好头发。
晨曦之前的天地一片黑暗,离开浴室后嘉莉立刻落入了虚无一般的死寂之中。她静静地路过走廊,迈下楼梯,转进了客厅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唯独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在提供着光芒,汉尼拔·莱克特正坐在壁炉的旁边。嘉莉停在了客厅门口,听到脚步声的男人转过身,站了起来。
背着光芒嘉莉看不清他的面庞,便也看不到他那衣冠楚楚的人皮与伪装。汉尼拔那隐匿在黑暗之中的轮廓就像是霜冻千年的碎石般冷硬,高大的身形几乎称为了一道屏障隔开了火焰的温度与冰冷的空气。
“嘉莉。”她的恶魔低声开口。
在黑暗之中嘉莉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打开了灯。
“原来你在这儿啊,汉尼拔。”她用毫无察觉的姿态随声说道,“怎么不去休息?”
怎么不去休息?在察觉到整个房间里所有关于嘉莉·怀特的痕迹全部消失后,他又怎么会休息?嘉莉并没有等到问题的答案,她的话音落下后紧跟而至的是片刻的沉默,接着汉尼拔迈开了步子。
依旧是平稳的步伐,依旧是端正的身姿。在他走近自己时嘉莉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还是他的病人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自己第一次与他坦言苏的死亡,第一次窥见他真实的模样。
那时的他也是这么朝着自己走过来,那个时候……他是想杀死自己的。
“你去哪儿了,嘉莉?”
汉尼拔的气息在他的脚步停下之时扑面而来,离得那么近,嘉莉甚至能感觉到他过呼吸拂在自己的头顶。
她没有抬头。
“昨晚睡觉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原来不记得的事情,”这样的姿态几近威胁,可嘉莉却像是察觉不到似的回答道,“所以就出去走了走。”
“那么,”听到这句话后汉尼拔的声线没有任何变化,“你想起来了多少?”
你一点也不意外是吗。嘉莉在心底嘲讽道,他当然不会意外,恐怕在看到自己的卧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汉尼拔就已经猜到了会有现在的对峙出现。
是的,对峙。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与汉尼拔·莱克特对峙的一天。
她歪了歪头,摆出一副尚还困惑的表情:“差不多全部吧,我也不敢确定。不过至少……我分清了哪些是我忘记的,还有哪些是你填进我心灵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们呢,嘉莉?”
汉尼拔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公允,略微沙哑的声线发出声音好像只是为了等待嘉莉的答案。
就好像他完全没有想杀死自己的心思。嘉莉终于抬起头来,寻觅到男人的双眼,印象里那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条件下宛若漆黑,如同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这双枯井投射出来的情绪之中没有了往日的自己所熟悉的纵容与温情。
嘉莉绽放开笑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换上了一副怀念似的语气挪开目光:“我记得我还在医院的时候,你问过我是否可以展示魔法给你看……我当时说自己用不出来。”
她的恶魔动了动手腕。
——她的汉尼拔和其他凡人一样,一开始就不相信魔法的存在。
然而嘉莉的的确确是拥有着来自地狱的力量……连她的恶魔都不曾拥有的力量。
她的目光转到男人的手腕处,稍微摆了摆手,藏纳在汉尼拔袖口里的手术刀砸进了她的掌心里。
冰冷的金属接触皮肤之时嘉莉打了个寒战,她握紧手术刀,凭空推开了站在面前的男人:“但是现在我可以展示给你看。”
这换来了汉尼拔略微惊讶的神情,但是那抹情绪很快就消失了,被重新推到壁炉旁边的男人并没有再次前进的意思,他侧了侧头,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容:“这很了不起。”
就像是她展示的不是超出科学范畴的魔法,而是自己新制的衣服一样。嘉莉放下拿着凶器的手,感叹似的开口:“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放下你那冷静的面皮啊,汉尼拔。”
面对着无法撼动的力量,他不会惊讶吗?意识到自己对他真正的产生了威胁,他不会戒备吗?
他当然会,但汉尼拔只是站在原地,像是欣赏什么美景似的注视自己——欣赏美景,倘若不是那双眼里有嘉莉熟悉的隐隐红色闪现,她可能真的会这么以为。她的汉尼拔总是那么的镇定自若又坦然真诚,好像把世间的一切都牢牢的把握在手。
就是这幅神态,哪怕动个念头就能折断他的脊椎,嘉莉却依然觉得自己敌不过他。
“妈妈临死前哭着对我说……她不能再保护我了。”嘉莉换上了怀念的语气,缓缓说道,“不是因为我杀了人,而是因为我动用了这股力量。那个时候面对着她的刀子我以为妈妈已经疯了。”
母亲说自己会因为接近男人而带来无尽的灾难,投入汉尼拔的怀抱后嘉莉手中的血债正在一笔一笔的增加;母亲还说如果自己不死在她的刀下,迟早会落入魔鬼的圈套,成为罪恶的爪牙与邪恶的囚徒。
“妈妈总是对的。”
然而木已成舟,血债在她的双手中累积,嘉莉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魔鬼,汉尼拔·莱克特的面庞上依旧带着让过去的自己心安不已的笑容。是的,他在笑,像是在淡淡地嘲讽自己,也像是单纯地观察她的表演。
嘉莉竟然看不出自己与他之间的区别。
“我注定要成为和你一样的存在,汉尼拔。”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但是我在外面散步时突然想到,其实我有条捷径的。”
“说说看,嘉莉。”
“在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想杀了你时就动手。”
男人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用的讯息似的,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继而用陈述式的口气开口:“顺从自己的想法,从而满足你的欲|望。第一次成功之后,势必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可惜当时你没有这么做。”
所以现在绕了个弯路也依然成型了自己,也没必要再这么做。
嘉莉扯了扯嘴角。
“你问我怎么处理的我的记忆……”再开口时嘉莉摆出了遗憾的神情,“很抱歉我抛弃掉你赠送于我的城堡和……米莎的记忆。”
当那个她从来没有念出口、却亲切无比的名字顺着舌尖吐出时,汉尼拔终于变了表情。
然后轮到嘉莉主动靠近汉尼拔了,她抬起了脚,高跟鞋落在地上时发出“啪嗒”的声音,冲击着客厅里酝酿着的矛盾与危险。
高大的男人站在原地就像是一座伟岸肃穆的雕像,此时的雕像正冷眼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嘉莉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杀意。
她可以用魔法束缚住汉尼拔的,让他像真的雕像那样一动不动,但嘉莉没有。
戳到了软肋了吗,触怒了你了吗,无情的恶魔终究是因为被踩到痛脚而暴躁如雷了吗。
就像是期待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嘉莉克制不住地笑出声来,轻盈的笑声在胶着的气氛之中听起来格外的凄厉。她抬起手,抚向男人的胸膛。
“可我无意伤害米莎,我爱她,就像亲生的姐妹一样。”嘉莉慢慢地开口,“但她是你的珍宝,你怎么能与他人分享呢?”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隔着布料摩挲着那已经愈合的疤痕:“把她存放在我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融合起来的残影而已,那既不是我也不是米莎。这是不对的,汉尼拔,米莎应该存放在你的心灵之中,这样你才能保护她。”
“这样……你不仅拥有一个完整的米莎,还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我。”
嘉莉捧起汉尼拔的手掌,将握着的手术刀重新放进他的手心里。然后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吻男人的嘴唇。
“我知道你一定联络了克劳福德探员,恐怕在我出现在客厅之前fbi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她凑到了汉尼拔的耳边轻声开口,“但是不用担心,汉尼拔。我早就说过,如果你要杀死我,我不会有怨言。”
“所以杀死我吧,剖开我的心脏,将它盛放在你的餐盘之中,反正我早就将它送给你了不是吗。实施你的计划吧,现在杀死我,然后把现场伪装成过失杀人的样子,没人会因为杀死女巫而责怪你——”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上帝是信实的,是公义的。”
她瞪大了眼。
打断了嘉莉的话后,汉尼拔伸出手,将嘉莉拉进了他的怀抱之中。他的嘴角贴在她的太阳穴上,嘉莉甚至能感觉到男人醇厚的声线传来时他的喉咙颤动的频率。
“——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汉尼拔怀抱着她,漠然地开口,“你认罪了吗?向上帝低下头颅,忏悔你的罪过,就像是你一开始做的那样。”
就像是一开始你承认我那样。熟悉的拥抱与熟悉的台词席卷着曾经的痛楚掠过她的脑海,嘉莉本能地欲图想向后退去,但这个念头刚刚形成之时男人便伸出了手,将她牢牢地扣在自己的怀里。
嘉莉听到客厅的窗户之外有车辆刹车的声音。
“这是你最后的退路。试图威胁我,激怒我,然后由我亲手杀死你。上帝会同情你,从而原谅死于恶魔之手的你。”
她的恶魔举起了手术刀。
“但我不会杀你。”
温热的液体飞溅,落到了嘉莉的面庞上。血液的腥气扑面而来,她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汉尼拔终于松开了她,嘉莉抬起眼,看到男人整洁的衬衣上有殷红色的印记渲染开来。
他把刀子插|进了自己的肩膀,嘉莉知道那并不致命。
男人松开握着手术刀的手,转而抚向嘉莉的面庞。温暖的手指蹭过她的脸颊,嘉莉看到汉尼拔的眼中有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温柔与宠溺。
“你说是我创造的你……那么在创造你之前,连我都不会想到现在的你会如此的美丽。”
他端详着嘉莉,认真地开口。门廊外有敲门声响起,那听起来是如此的急促又紧张,但汉尼拔就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
“破茧的虫总是要飞离的,带着自己的罪孽一起。所以走吧,嘉莉。我不会为你赎罪,永远也不会。”
“上帝也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