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声道:“她是去破阵吧……”
阵法既以尸骨所结,那么同太乙极阵一样,烧毁尸骨便可破阵。
吕双贤气道:“破什么阵啊!净添乱!”
我怒道:“你声音低点!”
却来不及了,白鸟一声锐叫,载着巫姬侧身就低伏冲去了。
卿萝身形一顿,仓然回头,我大叫:“卿萝快跑!”边说边掉头奔向身后的石栈,甄坤他们拔足追来:“少夫人!”
我大喊:“卿萝,往下跳!跳水里去!”
她咬牙,完全不听我的,转身攀上有我半个身子那么高的台阶,吃力的爬了上去。
刚爬上,她陡然贴着台墀一滚,手里一团金芒朝逼近的大鸟猛击过去,却被轻易避开。
巫姬蕴出一柄洛神短杖,手指灵活的比了个花式后斜举肩侧,璎珞佩铃,叮当叮当,一簇巫阵白光朝卿萝狠狠撞了过去。
卿萝飞速结印,挡下白光后一口血花从嘴中“噗”的喷出。
我发力狂奔,吕双贤大叫:“少夫人,你回来啊!”
我心底暗骂,回你个头,今天不杀了这个女人,不毁了这巫殿,就得一起死这儿了!
巫姬凝眉,再度出手,暗人们的弩箭嗖嗖飞去,她急急避开,但旋即又折了回来。
我张望了一圈,硬拼我是不行的了,只能智取,智取智取,怎么智取……
看向另一边高台,我疾声道:“你们掩护我!”提起裙子就爬了上去。
身上仅四件衣物,暖玉,肚兜。亵裤,还有沈云蓁从卿萝身上剥下来给我穿上的绵白长衫。
石阶上有汩汩湖水,台墀坚硬冰冷,还很滑,我费劲的用双手攀着。往上蹬去。
杨修夷这几个手下还是很上道的,眼看追不上我了,也不瞎囔囔了,反而指着另一处大吼:“少夫人,你去那边干什么……”
在他们的掩护下,我畅通无阻的爬到了顶。
大门宽敞。四根石柱支撑着雕琢古朴的石檐,我在一根石柱后大口喘气,稍稍恢复力气后,听到吕双贤的声音:“三波!放!”
我一凛,舔了下唇瓣。听到第一波箭声的同时,躬身一跃,飞快的跳进大门。
自我感觉姿势还是很潇洒的,落地时想更潇洒一点,单膝跪地,缓缓抬头什么的,结果扑进了一潭水里,猝不及防的被呛了满喉咙的潭水。
门槛有我膝盖那么高。门里全是洪流,我抹了把脸,扶着石门爬起。
大门进去不远有一排台阶。台阶流水变薄,像小瀑布似的从上淌下,再上去就是那些雕刻饮祀鸟的玉柱大殿了。
按照绮婆的殉葬规矩,这大殿的各个偏角会对应有她们的死役断肢,我挑了个近的,直奔了过去。
全是右手臂。才浸了一天的水,这些断肢就已经发肿了。我用路上捡的尖锐石头狂砸,然后像抱柴禾一样抱回来。绑在一起成堆的扔在门口。
设好听月双泉引后,我溜回门外,巫姬被那群暗人缠得没法对卿萝动手。我探出脑袋,贼溜溜的瞅着,瞅到巫姬终于发现我后,我掩唇做出惊慌模样,忙转身,跌跌撞撞往门内冲去。
身后鸟鸣声起,她飞快就追了上来。
听月双泉引我平生只用过一次,是在清州禾城,碧霞酒庄前的那方道场上。不太喜欢它的原因,一是因为它是邪佞之阵,二是因为,它很残忍,必须要用人骨,但偏偏它功效又不大,只能在极短的范围让人无法释放玄术。
我紧紧贴着石壁,踩在纹花上,屏息听着门外动静,她们一进来,我像豹子一样猛的跳起,运气真好,刚好拽住了白鸟的翅膀,一个趔趄,主仆俩一起被我摔进了水里。
我一屁股坐在白鸟头上,摁着巫姬的脑袋往水里淹去,她呛得连连咳嗽,挣扎过程中拽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也往水里拖去。
我一脚蹬她脸上,捡起一根手臂乱打,她的脖子被我撕烂,面纱也扯了下来。她拧住我的脸,死都不肯松手,痛的我眼泪哗哗。
湖底呆了四年,在水里我不如鲛人得心应手,但比好吃懒做的巫师是绝对可以压制的。可气就气在我精力虚脱,方才爆发的气力没能维持多久,而援兵又迟迟未到。
不到一盏茶,她便反身压在了我身上,我吃力的推打她,手脚并用。
这时眼角余光终于瞅到卿萝了,我稍稍松气,却有另一个身影比她还快。一柄剑影飞速掠来,本可以击中巫姬的,可惜因我的阵法而弥散如烟。
巫姬一顿,我趁机将她踹回地上,刚要扑上去,身子一轻,被杨修夷抱住冲向了大殿。
在一根玉柱后停下,他紧紧拥着我,替我拂去发上的泥水,我湿漉漉的缩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向大门外随即追来的顾茂行。
他扶起半死不活的巫姬,抬头朝杨修夷看来,笑得开心:“看你如今体力,我觉得我们还能斗上三日,可外边那些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杨修夷仍搂着我,俊容冰寒,黑眸清雅幽沉,没有一丝慌乱。
顾茂行缓步而上,巫姬揉着脖颈,怒目瞪着我,相随而来。
我攥紧杨修夷的衣衫:“杨修夷……”
额上落下一吻,他望着顾茂行,对我淡淡道:“别怕。”
我微微点头,埋在他胸膛:“我好累,又饿又困,你快一些,我想回家。”
“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没觉得自己有多想家,我至今还没有把安皓长街的二一添作五和杨府清歌苑看成是我的家,我只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行。
顾茂行广袖一拂,听月双泉引被毁。随即大门轰然合上,回音空鸣。
十二根玉柱旁的铁盆燃起高焰,杨修夷在我身上结了层护阵,将我轻扶在玉柱下靠着:“很困的话,你先睡一觉。”
我点头。
他长身玉立。转眸看向顾茂行。
但这种时候,我能睡着就怪了。
冷冷望着那一男一女走来,我在心底将我所知道的妖物挨个跟他们配种后,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微微移动脖子,竟动不了了!
我轻叹。我还是睡着了,并且鬼压身了。
鬼压身不过坊间所传的一种称谓,其实不过是种梦魇,并非真鬼。这世上除了像卿萝这样纯净的灵魂可以肆意附体之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清婵那样的亡灵。可清婵要附体绝对没卿萝那么轻松。附体之后,她要马上剥掉头皮,让邪物钻进去尽情啃噬,否则时间一久,她的亡灵要被这具身体的人气彻底湮灭。
我闭上眼睛,再艰难的撑开,看来我真的很累了,在我如今存有的记忆里。我从来就没有过梦魇的经历。
因着意识模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见是幻念还是真实,只看到顾茂行长笑一声后。执着长戟便拔腿奔来,速度飞快,周身迅速结出红阵,如火球一般。
杨修夷同样狂奔,朝前助跑后身手灵敏的跃起,势如破虹。白色浮光缠绕,瞬间同顾茂行撞在了一起。
一红一白。如日月相争,形相移位极快。你追我闪,你躲我逼,到处都是他们兵器交鸣的声音。
“杨琤,你现在应允还来得及!只消点一个头,那上千个手下和你这位娇娘子我全部还你!”
“本来就是我的,用得着你还。”
“我只是替你可惜!”
“我母亲都未曾替我操过这份心,你实在闲得慌。”
“那我问你,你人生漫漫,几百几千载春秋你打算如何过?你一身天纵绝才,若碌碌无为便是暴殄天物!”
“碌碌无为?你瞎的么,老子现在就在除魔卫道!”
……
一串铃铛忽响,娇小纤弱的黄影朝我掠来,一弧蓝光朝她劈去,她抬手旋杖,头也不回便轻易化解。
杨修夷怒喝一声,回身扫雪烹茶,巫姬叠手拦挡,身姿后退平移,长发飞扬,吟吟笑道:“小瞧我了么?我身上六层护阵,你若要破我,光使出这点力气哪够?”
杨修夷冷笑,执剑结印,一道刺目华光忽的从他身上向四面八方散开,风声呼啸,他衣袍翻飞,脚下大地漫出一片流蓝清光,如溪水般潺湲,在大殿上旋转扩散为极大的一轮皎月,有翠烟清气萦绕而起,清爽如似微凉江风。
顾茂行一凛,劈出一道气劲强大的扇影气旋,杨修夷迎身接招,刹那光影急转,击碎的流光如浮花银蕊一般将大殿照的奇彩溢出。
缭乱瑶光里,一圈萦绿光屏拔地而起,沿着皎月边缘将他们三人环绕其中,光屏扶摇而上,美得恍如云阶月华之地。
然而,下一瞬,一场熊熊大火顷刻将一切美景覆盖,火舌招摇,魅影如妖,他们三人身影瞬间便消失于火海之中。
我睁大眼睛,心脏骤停,彻底呆了。
杨修夷!
我的杨修夷呢?!
我想尖叫呐喊,却无法动弹,眼泪瞬间潸然。
我真是傻了,哪是什么梦魇,哪有梦魇可以这么久!
是死杨修夷在我身上做了手脚!
他想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他凭什么!!!!
我张嘴无声大哭,像木头人一样僵硬在这,心里剧痛剧怕剧苦,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初九!”
卿萝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哽咽着,艰难挪动眼珠子,终于看到她的清瘦身影沿着玉柱外沿下走来,抚着胸口,蹒跚如跛脚。
却在这时,一团黑影被猛摔了出来,跌在地上后咳出一口浓血。
卿萝脚步一顿。
我也一顿,旋即心潮起伏,惊喜欣慰之意汹涌而出。
我确实傻了!哪能烧的死呢!去年我自己都还在烛司身上浮沉千里火海,万丈红莲啊!
我欣慰的咧嘴。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杨修夷一定没事的,我的夫君,他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儿。
卿萝看向巫姬一眼,又朝我看来。眉头皱起,神色变得古怪。
我吸了吸鼻子,知道我看上去可能有点傻,又哭又笑的,怪只怪我脑子不好还爱胡思乱想。
巫姬从地上爬起,头发衣衫被烧的发焦打卷。一身很是狼狈,她看向卿萝,带着淡淡不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卿萝一笑,不疾不徐道:“什么时候进来与你何干,我又不是来看你的。滚开。”
语毕微微抬手,捋了下头发,望着巫姬,手势冲我比了一个暗号,想让我瞄准时机扑过去和她一起将巫姬两面夹击。
我冲她拼命使眼色,她却压根没看到,杏眸直直望着巫姬,眸色又不屑。又挑衅,淋漓尽致的嚣张气焰完全比过了她。
我心下喟叹,巫姬虽然被烧成的像块炭。但她讲话语气明显底风十足,别说我现在动不了,就是能跳过去搞偷袭,我们联手也没有五成的胜算。
三个女人,我是玉柱下面的望夫石,巫姬是火阵旁的风干手撕牛肉。卿萝是台阶旁的红烧烤鹅,彼此相离百米。说话都带着回音。
我疲累到不行,强撑着神思。听烤鹅和牛肉你来我往吵了会儿没意义的架后,看到烤鹅冲我又比了个暗号,然后蹒跚走来。
悲剧是注定的,因为我压根就动不了。
果然,卿萝扑上去时难以置信的朝我看来:“初九?!”说完就被巫姬一掌拍飞了出去。
巫姬大喜,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轻松,于是乎,乘胜追击,猛扑了过去。
卿萝滚下台阶,一掌击地,借力跃起,如长鹤般从一根玉柱后穿梭过去,巫姬紧追不舍。
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
跑到第三根玉柱后时,卿萝伸臂扶柱,腾空倒转,将铁架上的火盆猛踢了过去。
巫姬急急避开,擦身而过时她闷哼了一声,胳膊被烫到了,随后她愤怒的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嗖”的一下朝卿萝飞去。
卿萝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挡,匕首穿透她肩胛,清脆的掉落在地。
她身形一晃,随即跌倒,巫姬阴冷一笑,手心蕴出短杖,朝她安步而去。
我拼命扭动身子,无济于事,恍如千斤巨石将我压着,这种感觉烦躁的我想大叫大跳,可任何声音都只能喑哑在喉中。
巫姬唇角讥寒:“你方才使的那几招真眼熟,卿念是你什么人?”
卿萝冷哼:“怎么?”
巫姬以杖指她:“卿先生看不起我这一身才学,却教了你这么一个废物,他真是眼瞎了。”
“你给我闭嘴!”
“你灵根纯净,可是你修为太弱,三四百年的元魄挨那么几下就受不住,卿先生看上你哪一点了?”
卿萝眉眼阴戾,满头长发凌乱,大多数散碎在额前,实在狼狈。
她冷声道:“讨人嫌,离不得骄字,你年纪轻轻如此狂妄,是个人都看不上你!我今日落在你手上无话可说,但是你杀了我,我爹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叫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他是你爹?”巫姬眉目一皱,陡然怒道,“正好!去年我受他婢女的胯下之怒今日就在你身上讨回来!”
卿萝看向我:“初九!还等什么!逼出你的生灵啊!”
我一愣,她飞快说道:“把你的神思凝在眉心!聚精会神,你快点!老娘宁愿死都不想被这女人跨!”
“跨?谁稀得跨你!我要将你的头颅砍下,生灵湮灭,将你送到你父亲跟前!我偏要看看他怎么同我和顾先生斗!”
语毕,举起短杖,飞快在指尖陡转后,猛的朝卿萝劈去。
我惊恐的睁大眼睛,这时,一团蓝影骤然从火光中掠出,极强的冲劲推着巫姬就撞在了一根玉柱上。与此同时,卿萝身影忽的飞起,她尖叫一声,被顾茂行掐住了脖子。
杨修夷反手以剑抵在巫姬脖前,眉目阴沉的看向顾茂行。两人身上的易水寒霜还未散尽,顾茂行脸上被划了道口子,极长却浅,细微血珠滴下,瞬间渗进他的衣襟里。
巫姬挣了两下,怒喝:“顾先生,你不用管我!”
卿萝愣愣的,朝我望来,唇形微动:“初九……”极轻极轻。
顾茂行收紧手指,她神情吃痛,肌肉绷紧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大殿里,那样毛骨悚然,他冷声道:“我舍不得巫姬,你也定不愿让这女人死,说吧,怎么放?”
杨修夷刚要说话,忽的一顿,回眸朝我看来:“初九?”
我焦急的盯着他,眼波急转,示意他快解开我身上的束缚。
他却给我一个不解的神情:“你怎么了?”
我心下一咯噔,不是他干的?
那我怎么回事?!
这时他黑眸一凛,微微仰头朝我头顶高达十丈的玉柱望去,浓眉紧皱,神色少有的愕然。
不止他,其余几人也抬起了头,连顾茂行都难掩惊诧。
我自诩天下已没什么能教我胆颤了,可连杨修夷都露出这样的神色……
我惊恐的看向他,唇瓣努力动着,却什么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块碎玉掉在我肩上,我微微侧目,眼睁睁看着它从我肩头跌落。
卿萝颤声道:“初,初九,它在眨眼……”
我刹那睁大眼睛,什么它?哪个它?妖还是魔还是鬼?
杨修夷扑过来想抱走我,我的身子却仿若是这块玉柱的组成部分,被死死黏住了。
玉石越掉越多,似要将我活埋,我近乎绝望,难过的看着杨修夷,他正像疯了似得强劈强踹着我身后的玉柱。
卿萝忽的尖叫:“初九!它要出来了!”
一阵空灵清脆的叫唤骤响,杨修夷把我死死抱在怀里,怒目抬头,杀气肃然。
几乎同时,那阵尖锐的痛意重新钻入我脑中,那幕场景再度隐现:衣衫破烂,浑身血迹斑斑的女人,打着赤膊,皮肉流离耷拉下垂的男人,哭喊声凄惨,绝望悲痛的小孩……
还有更多,阴暗的地室,上千个年轻姑娘缩成一团,痛哭跪求。
那些成年壮汉们却丝毫不为所动,将手中的巫毒强行喂去,然后她们的四肢被生生分离,血水如长河,涌了一殿。可砍下的手脚仍能乱动,双目扑哧眨眼,是绝望惊恐的表情。
她们望着我,凄惘,苦涩,求助,怨恨……
我捧住脑袋,尖叫出声,杨修夷紧紧拥着我:“初九?!”
我大哭:“绮婆!是绮婆!那个屠杀不是湖底那四年发生的,是三千多年前的!”
“你在说什么?”
“他们还屠杀了上万个无辜百姓!那些人的尸体在哪里呢,在哪里呢,我找找看……”
我哭着爬起,双目茫然的朝大殿高台飞快跑去,杨修夷一步跟上。
这时,晶片碎裂的声音顿然响起,卿萝惊叫:“初九!”
我连忙回身,却见顾茂行破开了杨修夷设在巫姬身上的阵法,将巫姬护在身后,一手仍捏着卿萝的脖颈,他傲岸一笑,正要说话,巨大的愤怒让我厉喝出声,身子不受控制的就冲了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玉柱上狠狠一压!
身后又是一身惊叫:“初九!”
我回过头,杨修夷正抱住我虚脱绵软的身子。(未完待续)I5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