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位于柳州北面,靠近京都,自溪风官道一路北上,如果骑马,加上休息的时间,算起来六日之内到达不算难事。
可惜我不会骑马。杨修夷差人安排了两辆简单舒适的马车,他和我共坐一辆,丰叔春曼湘竹他们挤在后面。车夫是四个年轻男子,容貌普通,但身形魁梧高大,健硕有力,一看就身手不凡。
如今正当四月,气候舒爽,不冷不热,沿路花开遍野,景色明媚,山川翠柳疾飞而过,一片郁葱幽幽。
我掀开车帘回望宣城,她静伫在那,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化为一个墨点,在青山云烟中若隐若现,直至淡去,与天地融为一体。心中说不出的感叹怅然,过去三个多月的恬淡生活在眼前如书页翻过,没有师父的管束,无忧无虑,每日想睡便睡,想吃便吃。与周遭商铺和挑担小贩们混的极熟,我去买东西时,都会多给些分量,少收些钱。
那些日子我很少出门,一出门多半是往说书摊上跑,听故事嗑瓜子吹湖风。胡先生长衫折扇,我常望着他一翘一翘的八字胡,跟着他富有魅力的低沉嗓音,进入他描述的世界。他会口技,极擅长渲染气氛,能牵动听者情绪,左右我们的一喜一怒,本领极高。有时湖畔会很热闹,许多贵族公子和千金小姐会在那儿办书友会,吟诗作对,品词论赋,衣着打扮无不盛重精致,争奇斗艳,占尽芳菲。之后,哪怕随便一件清淡素衣,也会成为宣城时下流行。我佩服这些文人墨客和才子佳人,常爱挤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鼓掌欢呼,其中有位公子的诗句我记到如今:“依依翠柳弱扶风,玉影翩然轻若鸿。纨素纤纤堪可握,婀娜倩秀素芙蓉。”我记不住胸怀天下,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也记不住歌颂山河,吟唱盛世的繁华辞赋,更记不住倚红偎翠,荼蘼旖旎的华丽辞藻。我独独记住这首,并时常吟诵。
宣城在我眼中是座风情古城,若婉约女子,站于瑞雪初霁的湖畔桥头,一颦一笑都染着淡淡娇羞,眸光温柔似水,如母亲一般。离开她,我有许多不舍,却不得不走,而且很可能此生再无机会踏足此地。
我放下车帘,目光有些凄凉,杨修夷雅靠着,好整以暇的摇着玉骨折扇:“舍不得么?”
我点头:“出事前几日,我在紫安布坊订做了一件衣裳,订金都付了。司麟钱庄那儿的银票也没有挂失,八十两呢。还有店铺里的东西,你送我的白玉簪还……”想到这,我一笑,“可能被小慧取走了。”
他淡淡道:“若你喜欢,以后我们还回来。”
我有些凄楚,不愿再说话,斜靠着车厢,闭目假寐。
马车从城北郊径上了官道,沿路渐渐热闹,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大量车马,南来北往,喧哗非凡。
在路上,未等我理好离愁别绪,便极快被杨修夷的言语挑衅激起怒火,和他干起嘴架。吵得狠了,好几次忍不住想对他动手,不过深知自己处境凄怆,为避免被半路踢下马车,只好作罢。
时近黄昏,我们抵达小桐驿站。从车上跳下时,我故作摔倒,他疾快伸手扶我,终于被我逮到机会狠踩一脚,我得意一笑,昂头离开,却被他板过肩膀,在脸上用力一掐。眉眼狠厉:“再敢使坏!”
我们骂骂咧咧,跟着丰叔到一家客栈投宿,伙计见他们锦衣玉着,忙点头哈腰,眉开眼笑:“客官,您来了。”转向湘竹,“这位是夫人吧?”我不悦哼鼻,径直离开。
杨修夷几步追上:“去哪儿?”
我说:“我没钱住宿,借你马车睡一晚,你要不借,我就睡路边,反正冻不死,不过我会跟师公打小报告,说你虐待小徒孙。”
“又犯神经。”他牵住我往回走,我忙道:“我才不要欠你人情。”
他无奈:“那你想怎么样?”
我嘿嘿一笑,极快伸出爪子捏在他脸上,惨无人道的在他俊容上狠掐一把,笑嘻嘻道:“叫你欺负我!”
他气恼瞪我,却拿我无可奈何。我自知很过分,如今衣食住行全靠他,非但不知答谢,奴颜婢膝一番讨好,反而恩将仇报,颇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但看到他被我气到却又隐而不发的模样,我实在掩不住心中愉悦。小人得志就小人得志,谁叫他那么没眼光,看上我呢?
回到客栈,伙计立刻迎上前来,对我殷勤有礼,笑脸如花,我猜想可能丰叔说了些什么,不由心中泛甜,有些喜欢这感觉。
跟着伙计上了三楼上房。一路他不断介绍当地特色,说的我很是心动,但一打听,小桐县离这儿有些距离,便打消去游玩的念头。
洗完澡,穿上湘竹送来的衣裳,墨色束腰宫裙,裙摆很洒,点着细碎深花,似渲染着笔墨,走起路来如涟漪般圈圈荡漾,布满诗情画意。衣料柔软舒适,清爽大方,贴着肌肤若水般清和。
湘竹为我挽一个小云髻,斜插翠玉点蓝珠钗,胸口垂下两缕头发。细瞧了我半日,吟吟一笑:“小姐,你这样真漂亮。”
我拿起镜子左照右照,这个打扮确实不错,不过我又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拿起棉团,欲为我匀上脂粉,我伸手轻轻推开:“不用了。”
“小姐,上下妆试试,一定会很好看的。”
我摇头:“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心里有些难受,不必了。”
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棱,皎月莹白,晚风徐徐,驿站外灯火通亮,人流往来密集,马蹄声,车轮轧地声不绝于耳。我顿时想下去逛逛,一拉开房门,对面的房门也刚好打开。杨修夷一袭月色长袍,丰神俊朗,黑眸落在我身上,微微一滞,眉目染上笑意,说出的话却极度惹人厌:“终于不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
我立即还嘴:“就你像人像鬼,像男像女!”
湘竹顿时掩嘴娇笑出声,杨修夷剑眉一拧:“你迟早死在这张嘴上!”
我哼一声:“要不是你本事高,你也会死在你那张嘴上!”
他面目阴沉:“再说一句试试?”
我吐个舌头,转身朝楼梯口走去,他尾随而来,和我一起下楼。
走出客栈大门,一阵清风迎面而来,夹带着芳草气息还有食物香气。周遭人影比肩,喧嚣沸腾,附近村民提着自家鸡蛋、干粮、水果来回叫卖。客栈,商铺,车马行附近摆满烤肉摊和糕点摊。这派繁盛兴隆的场景令我顿时忘却心头忧虑,将夏月楼和卫真暂时抛掷脑后。
许是我目光一直停在捏泥人师傅那边,被杨修夷觉察,他悠悠踱步过去,付钱后挑一支白色小兔回来,塞到我手中,淡淡道:“你要有它一半温顺就好了。”
我凑近闻着,有股浓郁泥香,通体白色,耳朵小巧可爱,垂在脑后,脸上点一双红睛,乖巧雪灵。我捏在手中,爱不释手。
随后他不断买东西给我,糖葫芦,梅花糕,麦芽糖,烤肉串,芝麻酥,豆腐脑……到最后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便直接拉着他笑嘻嘻的跑过去,他也不小器,对我有求必应,一个晚上笑意盈眸,眉目疏朗,偶有几次我和他对望都快痴傻。他的清俊容貌映着背后万家灯火和星空夜幕,好看到极点,让我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若他没有显赫家世与一身高超本领,若我和他没有那么多的悬殊差距,若我只是个平凡女子,可以生育,不会招惹鬼怪妖魔。那该多好。
我知道这个想法过于自私,多少人穷尽一生追求长生不老,多少人痴痴念念坐拥万贯家财,挥霍不尽。这些杨修夷都有,我却希望他没有,只因贪念在心中作祟。我望着他的模样,用目光描绘他的清朗五官,心中又开始发酸。他手中提着许多东西,都是些小玩意儿,贵的我买不起,虽然现在花他的钱,但花了多少我都记在心中,日后我会还上。这也是师父教的,不能受人恩惠,尤其是杨修夷的恩惠。
被我盯久了,他轻叹:“又怎么了?”
我回神,歪着脑袋一笑:“没事。”转首瞧到一家露天茶肆,伸手指到:“请我喝茶吧?”
要了一壶花茶,几份糕点,我乐滋滋的把玩着手中小兔,一个卖花小姑娘走过来:“公子,给夫人买些花吧?”
我皱眉,严肃说道:“我不是他妻子。”
她掩唇一笑:“夫人说笑呢,那位先生说你们是私奔的苦命鸳鸯,还让我低些价格卖于你们。”
我抬首望去,一个熟悉身影顿时闪到树后,我汗颜,扬声嚷道:“丰叔!”
杨修夷咧嘴轻笑,抬手抛出一锭银子:“这些全买了。”
随后卖铃铛,卖土豆,卖小首饰的行脚商贩尽数涌来,一口一声夫人,我解释不清,哄劝不走,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都给我滚!”
众人撇嘴,一哄而散,我怒道:“什么样的主人有什么样的管家,都脑子有病。”
杨修夷心情很好,随意点头,随后一愣:“你说谁?”
我一下笑出声,倒一杯花茶,举杯啜饮。
这时隔壁传来一个男音:“那些传说多半有假,这世上年少技高者不在少数,但威慑群雄之说,实乃无稽之谈。”
一个女音轻笑:“我看也是,那日鸿儒石台上多为豪气侠者,武功盖世,论到玄术大成者也有云大侠穆大侠在,绝不可能如你所述这般不堪一击。”
一个略为清逸的男音道:“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就这么一说,当个聊资也无妨,总之事实就是如此。”
鸿儒石台?
我朝杨修夷看去一眼,他神色淡淡,如若未闻,我忍不住起了兴致,见隔壁坐着两男一女,我探过头去:“我信我信,你再说一遍如何?”
男子回过头,模样清秀,十分年轻,看似不过十五六岁,面如冠玉,五官娇俏秀致,像个女子一般。
他笑道:“姑娘当真想听?那我就再说上一遍。”
我忙不迭点头。
他说:“宣城血猴之事你可有所耳闻?话说那日血猴凭空冒出,在街上大开杀戒,逢人就食,惹一片腥风血雨,那惨景,真乃人间地狱。他们……”
我听着心里难受,杨修夷打断他:“跳过这段吧。”
男子点头:“……就因这血猴惨案,柳州几个大门帮派决定在宣城举办屠妖大会,本是决定捉三千只妖怪在鸿儒广场上火烧,岂料宣城周遭别提妖怪,连只山鸡都难寻,最后只捉到两百来只小妖,哈哈,我还准备看笑话呢,谁知江湖上又传出风声,说是血猴惨案源于一名妖妇,她在城内豢养妖物,以人肉血骨为食,说她欲图谋苍生,说的玄乎其神。那日我也去看了,不过是个少女,模样不算好看,也没他们说的狰狞丑陋,还挺可怜,不过我看着好玩,花了十文钱问隔壁大妈要了五个臭鸡蛋,也砸了一顿,嘿嘿……”
我:“……”
杨修夷顿时抄起茶杯砸过去,正中他脑门,速度之快,根本躲闪不及。他额上开出血窟窿,大怒:“你干什么!”
“滚!”
与他同桌的男人拍桌而起:“你小子哪号人物?如此嚣狂!?”
那女人生得好看端庄,皱着秀眉,定定的望着我们,目光长久落在我脸上,若有所思,忽而美眸一凛,起身道:“不打扰二位了,我们这就走。”
“大姐?”
女子淡淡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走的很快,身姿却缥缈从容。
另外两人不解,怒瞪我们一眼,紧跟着追去:“大姐!”
我看向杨修夷:“她认出我了,她……”
杨修夷顺手拿走我的茶盏,倒一杯水,端起来抿一口,淡淡道:“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不用怕。”
“你认识她?”
“没猜错的话,大概是江湖上盛传的孙神医。”
我一惊:“她就是孙神医?可是她不过才十八九岁的模样,她……你不会认错了吧。”
“她身上有股竹筠骨药香,夹着天诛草气,这是治疗沧珠霜专用的。”
我看向杨修夷,说不出心中滋味,喃喃:“你连沧珠霜的事情也知道了,你去查过那日来店里闹事的人了对么,你将他们如何了,你不能因我而……”
他皱眉打断我:“我没有杀人,不过想弄清事情原委罢了。”
“杨修夷……”
他忽而神色严肃,转眸望向一座客栈,我一愣:“怎么了?”
“那边有些不寻常。”
“什么不寻常?”
他玉立起身,扔下茶钱:“我去看看,你将这些带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