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贝海石沉吟半晌,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心竭力为帮主医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顿了一顿,又道:“只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时方能痊可。”过了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承当。”轻拍米横野肩头,微笑道:“米贤弟,不用耽心,一切我理会得,自当妥为安排。”
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见自身睡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清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眼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得的。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多半我是在做梦。”
但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不像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只这么轻轻一抬,周身又如万针齐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也是个女子声音,似是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从房角里跃出,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不同,容颜亦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说话,自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又惊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么?什么少……少爷?”那少女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什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我帮……什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还没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不知燕窝是什么,但觉肚饿,不管吃什么都好,便点点头。
那少女走去邻房,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一怔,跟着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没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罢。”说着将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然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不住颤抖。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什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如又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问道:“什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礼行动。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连称:“好吃得很,好味道!唉,真多谢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别想使诡计骗我上当!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上满是戒备之意。
那少年见她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美丽情景,母亲脚上始终穿着袜子,却又不许自己进她的房,便赞道:“你……你的脚真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问道:“你……你去那里?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那少女沉着脸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知了点人事,嘴里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那里去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迳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守着不求人的宗旨,也就不求她别去。正自怔怔出神,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脸盆。那少年心中欢喜,见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罢!”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什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冷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闹,只要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便永远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脏得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听他语音低沉,咬字吐声也与以前颇有不同,所说的话更不伦不类,不禁起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损伤了五脏六腑,性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否则说话怎么总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又笑了笑道:“我不叫少爷,叫做狗杂种,我娘是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什么?”
那少女越听越皱紧眉头,心道:“瞧他说话模样,全没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胡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叫她婆婆、阿姨,跟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加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给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脏,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际,侍剑每天都给他擦几次脸,不住口的连声称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什么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边身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侍剑姊姊,我怎么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他……他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冷,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为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盖,藏入抽屉,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里去了?”侍剑道:“那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从来没听见过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醒转了就好,从前的事一时记不起,也没什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其实从前的事什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什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全都无法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当当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黑濛濛半夜里,竟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突然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惊,暗叫:“不好了!”跟着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寒冷如冰。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次发作都势不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不觉。已往几次都在迷迷糊糊之中发作,这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加惊心动魄。只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过去寒热两气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这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膝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忽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道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并不当真好玩。早知如此辛苦,这功夫我就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子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属下豹捷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报。”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见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斑衣的汉子。这人抢近前来,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一惊,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急退了两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剧烈,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异乎寻常的清明,听得这斑衣汉子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飞”,眼见他越窗进来,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得睁大了眼凝视着他。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听说你老人家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展飞脸现喜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曾复原,不能动弹,是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了进来,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色,惊道:“你干什么?不经传呼,擅自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晃,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侍剑登时给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上,动弹不得。展飞练的是外家功夫,点人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下惊惶,知他意欲不利帮主,却没法唤人来救。
展飞对帮主仍极忌惮,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侍剑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倘若武功未失,定会出手相救。”掌声虽响,却不含劲力,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坐着不动,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转头向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声道:“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行迳。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不上讲什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来抢我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