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眉飞色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因此我虽是全真派的,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我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机功夫最高,我师哥却最不喜欢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说什么学武的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颇不相容。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功却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
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为什么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什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去?”
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入一只石匣,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下。我奇怪得很,问是什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了什么?”郭靖道:“他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藏起来,其实烧了更好。”
周伯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不过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下不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胀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强,仍也不过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
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很是担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能想到这番道理?”郭靖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
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明白不过,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明,又乐此而不疲,但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就算毕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什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必可尽数传给你了。师哥倘若不死,岂不是好?唉,师哥本领再高,也总躲不开那场大难临头的瘟疫。”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
郭靖对他的话不甚明白,见他哭得凄凉,也不禁戚然。
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那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阴真经压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是啊。他把经文压在石板之下,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我从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去世,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一场风波。”
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凝神倾听,只听他道:“师哥自知寿限已到,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阴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焚毁经书,但抚摸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毕生心血,岂能毁于我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不过凡我门下,决不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闭目而逝。当晚停灵观中,经书供在灵位之前。不到三更,就出了事。”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忽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七子怕敌人伤了师父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张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顺着树枝起伏摇晃,那一身轻功,可当真了不起,当时我就想:‘这门轻功我可不会,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为师。’但转念一想:‘不对,不对,此人要来抢九阴真经,不但拜不得师,这一架还非打不可。’明知不敌,也只好和他斗一斗了。我纵身出去,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心惊胆怕,敌人年纪跟我也差不多,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让他打了一掌,跌下树来。”郭靖奇道:“你这样高的武功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
周伯通反问:“你猜是谁?”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那南帝既是皇爷,总当顾到自己身分。黄岛主为人怎样,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气派很大,风度高尚,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佩服,必定不是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
郭靖跳起身来,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花瓣纷纷跌落。
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黄老邪,他早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亮的遗法?”周伯通叹道:“是啊,黄老邪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赢。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也找他不到。你说得对,黄老邪虽然脾气古怪,却不是卑鄙小人!”
郭靖半晌不语,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你让西毒打下树来,后来怎样?”
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对了,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故事。我中了欧阳锋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动弹不得,但见他奔入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受伤,舍命追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经书。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敌他不过,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
郭靖惊道:“欧阳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
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
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只惊得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说不出话来。
第十七回
双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着,只等他一死,便来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假装悲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附有先天功的‘一阳指’正点中他眉心,损伤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便不去惊动,迳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敌人。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回到道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我想,欧阳锋虽为师哥吓退,但此人心志坚毅,只怕二次又来,他神通广大,不易抵敌。于是我带了真经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骄傲自负,决不会如西毒那么不要脸,会来强抢经书,那一次坏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跟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什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面春风,说是新婚。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他老婆虽然美丽,但娶在家里,有什么好,便取笑他几句。黄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喜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了,求我借经书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什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又有什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只摇头。黄老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倘若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跟马钰、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
郭靖道:“是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老顽童,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罢。他武功了得,你独个儿是打他不过的。’”
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也挺精灵古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
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我还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
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倘若你赢了,你要什么?’黄老邪道:‘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有?’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什么?”郭靖道:“软猬甲。”
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老顽童,你武功卓绝,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穿这副软猬甲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赢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我道:‘女顽童是说什么也不娶的,小顽童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错,好让天下人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俩比了再说。’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赢。”
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
周伯通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三人就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下挖掘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打起石弹来必能占到上风。他却不知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洞里转弯,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
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懂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着说道:“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定了,就神仙下凡也已帮他不了。唉,谁知道黄老邪忽使诡计。你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