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木本来不想出手,只盼设法和丘处机说明误会,可是眼见邀来相助的朋友纷纷受伤,自己是正主儿,不能不上,卷起袍袖,挺出一段乌焦的短木,往丘处机腋下点去。丘处机心想:“原来这和尚也是个点穴能手,出手不凡。”凝神对付。
柯镇恶听得五弟六弟受伤不轻,挺起铁杖,便要上前助战。全金发叫道:“大哥,发铁菱吧!打‘晋’位,再打‘小过’!”叫声未歇,飕飕两声,两件暗器一先一后往丘处机眉心与右胯飞到。
丘处机吃了一惊,心想目盲之人也会施发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见罕闻,虽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点,终究也算甚难,铜缸斜转,当当两声,两只铁菱都落入了缸内。这铁菱是柯镇恶的独门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锋锐,可不似他故乡南湖中的没角菱了,这是他双眼未盲之时所练成的绝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丘处机接了两只铁菱,铜缸竟然晃动,心道:“这瞎子好大手劲!”
这时韩氏兄妹、朱聪、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发不住叫唤:“打‘中孚’、打‘离’位!……好,现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这般呼叫方位,跟柯镇恶是多年来练熟了的,以自己一对眼睛代作义兄之眼,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
柯镇恶闻声发菱,犹如亲见,霎时间接连打出了十几枚铁菱,把丘处机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无还手余暇,可是也始终伤他不到。
柯镇恶心念一动:“他听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备,自然打他不中了。”这时全金发声音越来越轻,叫声中不住夹着呻吟,想是伤痛甚烈,而张阿生竟一声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听全金发道:“打……打……他……‘同人’。”柯镇恶这次却不依言,双手一扬,四枚铁菱一齐飞出,两枚分打“同人”之右的“节”位、“损”位,另外两枚分打“同人”之左的“丰”位、“离”位。
丘处机向左跨一大步,避开了“同人”的部位,没料到柯镇恶竟会突然用计,只听两个人同声惊呼。
丘处机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对准“损”位发出的一菱,却打在韩小莹背心。
柯镇恶又惊又喜,喝道:“七妹,快来!”韩小莹知大哥的暗器喂得有毒,忙抢到他身边。柯镇恶从袋里摸出一颗黄色药丸,塞在她口里,道:“去睡在后园子泥地上,不可动弹,等我来给你治伤。”
丘处机中了一菱,并不如何疼痛,忽觉伤口隐隐发麻,不觉大惊,知暗器有毒,心里寒了,不敢恋战,运劲出拳,往南希仁面门猛击过去。
南希仁见来势猛恶,立定马步,横过纯钢扁担,一招“铁锁横江”,拦在前面。丘处机并不收拳,扬声吐气,嘿的一声,一拳打在扁担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双手虎口迸裂,鲜血直流,当啷声响,扁担跌落。丘处机情急拚命,这一拳使上了全力。南希仁立受内伤,脚步虚浮,突然眼前金星乱冒,喉口发甜,哇的一声,鲜血直喷。
丘处机虽又伤一人,但肩头越来越麻,托着铜缸甚感吃力,大喝声中,左腿横扫。韩宝驹跃起避开。丘处机叫道:“往那里逃?”右手推出,铜缸从半空中罩将下来。韩宝驹身在空中,无处用力,只翻了半个筋斗,巨缸已罩到顶门,他怕伤了身子,当即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砰嘭大响,铜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
丘处机抛出铜缸,当即抽剑在手,点足跃起,伸剑割断了巨钟顶上的粗索,左掌推处,那千余斤重的巨钟震天价一声,压上铜缸。韩宝驹再有神力,也爬不出来了。丘处机这两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软,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
柯镇恶叫道:“快抛剑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
丘处机心想那恶僧与金兵及官兵勾结,寺中窝藏妇女,行为奸恶,江南七怪既与他一伙,江湖上所传侠名也必不确,丘某宁教性命不在,岂能向奸人屈膝?长剑挥动,向外杀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镇恶、朱聪两人不伤,余人存亡不知,这时怎能容他脱身出寺?柯镇恶摆动铁杖,拦门阻敌。
丘处机夺路外闯,长剑势挟劲风,迳刺柯镇恶面门。飞天蝙蝠柯镇恶听声辨形,举杖挡格。杖剑相交,丘处机险些拿剑不住,不觉大惊,心道:“这瞎子内力如此深厚,难道功力在我之上?”接着一剑,又与对方铁杖相交,这才发觉原来右肩受伤减力,并非对方特别厉害,倒是自己劲力不济,当即剑交左手,使开一套学成后从未在临敌时用过的“同归剑法”,剑光闪闪,招招指向柯镇恶、朱聪、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
这路“同归剑法”取的是“同归于尽”之意,每一招都猛攻敌人要害,招招狠,剑剑辣,纯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虽是上乘剑术,倒与流氓泼皮耍无赖的手段同出一理。原来全真派有个大对头,长住西域,为人狠毒,武功极高,远在全真七子之上。当年只有他们师父才制他得住,现今师尊逝世,此人一旦重来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灭之虞。全真派有个“天罡北斗阵法”,足可与之匹敌,但必须七人同使,若仓卒与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齐。这套“同归剑法”便意在对付这大对头,然可单独使用,只盼死伤得一二人与之同归于尽,因而保全了一众同门。丘处机此刻身中剧毒,又给三名高手缠住,命在顷刻,只得使出这路不顾一切的武功来。
拆得十余招,柯镇恶腿上中剑。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让这道人去吧。”就这么一疏神,丘处机长剑已从他右肋中刺入。焦木惊呼倒地。
这时丘处机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朱聪红了双眼,口中咒骂,绕着他前后游斗。再战数合,柯镇恶总是眼不能视物,给丘处机声东击西,虚虚实实,霍霍霍的连刺七八剑,剑势来路辨别不清,右腿又中一剑,俯身直跌。
朱聪大骂:“狗道士,贼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里啦!你再刺三剑试试。”
丘处机须眉俱张,怒睁双目,左手提剑,踉踉跄跄的追来。朱聪轻功了得,在大殿中绕着佛像如飞奔逃。丘处机自知已难支持,叹了口气,止步不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寻出寺的途径,突然啪的一声,后心有物撞中,原来是朱聪从脚上脱下来的一只布鞋,鞋子虽软,却带着内劲。
丘处机身子一晃,眼前似见烟雾腾腾,神智渐失,正收摄心神间,咚的一下,后脑上又吃了一记,这次是朱聪在佛像前面抓起的一个木鱼。幸得丘处机内功深厚,换了常人,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心道:“罢了,罢了,长春子今日死在无耻之徒的手里!”双腿酸软,摔倒在地。
朱聪怕他摔倒后又再跃起,拿起扇子,俯身来点他胸口穴道,突见他左手微动,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遮挡,只觉小腹上有股大力推来,登时向后直飞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鲜血狂喷。丘处机所习内功乃先师所授的全真派正宗武功,虽身子已难动弹,但平日积储的内力深厚,一掌击出,确实非同小可。
法华寺中众僧都不会武艺,也不知方丈竟身怀绝艺,突见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个个吓得躲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听得殿上没了声响,几个大胆的小沙弥探头张望,见地下躺满了人,殿上到处是血,大惊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听众僧说相斗双方人人死伤倒地,不胜之喜,还怕丘处机不在其内,命小沙弥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没有死,等小沙弥回来报称那道士闭目俯伏,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处机身上踢了一脚。丘处机微微喘息,尚未断气。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这贼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
焦木重伤之余,见段天德要行凶伤人,提气叫道:“不……不可伤他!”段天德道:“干什么?”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误会……”段天德哈哈大笑,举起腰刀,向丘处机顶门砍落。丘处机眼见无幸,凝聚内力,发掌击出,正中段天德右臂,喀喇一声,臂骨立断,钢刀落地。
焦木怒极,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一段乌焦木头对准段天德掷去。段天德身子急侧,断臂剧痛,没能避开,这段焦木正中他嘴角,登时撞下了三颗牙齿。段天德疼极,恶性大发,不敢去跟丘处机为难,左手拾起腰刀,便往焦木头上砍去。他身旁一名小沙弥狠命拉住他左臂,另一个去拉他衣领。段天德怒极,回刀将两名小沙弥砍翻了。
丘处机、焦木和江南七怪武功虽强,这时个个重伤,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他行凶。
长春子丘处机一向处事精明,但眼见对方与金兵为伍,只道是卖国求荣之辈,郭杨二人武功不弱,多半便死于其手,悲愤之下,出手绝不容情。江南七怪之首的柯镇恶与朱聪本来亦非莽撞之徒,但见丘处机出手狠辣,欺上头来,双方误会深了,一动上手,各不相让,以致斗了个两败俱伤。
李萍大叫:“恶贼,快住手!”她给段天德拉了东奔西逃,见到这恶贼又欲杀人,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扑上去狠命厮打。段天德断了一臂,无力与抗。
各人见她身穿军士装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属,何以反而拚命拦阻他伤人?均感诧异。柯镇恶眼睛瞎了,耳朵特别灵敏,一听她叫嚷之声,便知是女子,叹道:“焦木和尚,我们都给你害死啦。你寺里果真藏着女人!”
焦木一怔,立时醒悟,心想自己一时不察,给这畜生累死,无意中出卖了良友,又气又急,双手在地上力撑,和身纵起,双手箕张,猛向段天德扑去。段天德见他来势猛恶,大骇避开。焦木重伤后身法呆滞,竟尔一头撞在大殿柱上,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段天德吓得魂不附体,那里还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终于声音越来越远。
第三回
黄沙莽莽
寺里僧众见焦木圆寂,尽皆悲哭。有的便为伤者包扎伤处,抬入客舍。
忽听得巨钟下的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齐声口诵《高王经》,不料“救苦救难”、“阿弥陀佛”声中,缸内响声不停,最后终于大了胆子,十多个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钟,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肉团。众僧大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站立在地,呼呼喘气,却是韩宝驹。他给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半段的战局,眼见焦木圆寂,义兄弟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顶击落。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什么?”全金发腰间剧痛,只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韩宝驹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镇恶喝住,说道:“那恶徒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兄弟。”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醒转之后,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
法华寺监寺派人到临安云栖寺去向枯木禅师报信,并为焦木禅师料理后事。
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所中的毒都消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已能坐起。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至误打误杀,个个重伤,还赔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黯然不语。
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能干英明,天下皆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大家竟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出去,定教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深责自己激于义愤,太过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跟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便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加乖戾,这次七兄弟给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平罕遇的奇耻大辱,再加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天下,怎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
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得罪了各位,确是贫道的不是,这里向各位谢过,尚请原宥!”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放我们一马,不再前来寻事,我们总可安安稳稳的过这下半辈子。”
丘处机给他冷言抢白,脸上微红,默不作声,僵了半晌,站起来说道:“贫道这次坏了事,诚心认错,此后决不敢再向各位啰唣。焦木大师不幸遭难,着落在贫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这口恶气。现下就此别过。”说着又团团行礼,转身出外。
柯镇恶喝道:“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我们兄弟个个打得重伤,单凭这么一句话,就算了事么?”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无有不遵。”
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还求道长再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