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奇怪,问韦小宝:“那是什么道理?”韦小宝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韦小宝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只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没给方沐二人引见。
韦小宝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什么用,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但这许多人拚了性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上赶路,可别失落了。”沉吟半晌,有了计较,向高彦超悄悄的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的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
高彦超答应了,心想韦香主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给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辰。
韦小宝先换上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了去。”当下将五部经书连同师父所给的武功秘诀,以油布一层一层的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入骨灰坛,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算有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于是蘸些清水,抹在眼中脸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坛,走到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徐天川、高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那有疑心,只道确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韦小宝见过死者家属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抢到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油漆。
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史桂栋。”那是将史松、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你们三人,现下向你们磕头,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罢?”
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劝慰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好朋友报仇雪恨。”韦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万万报不得。”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的瞧着他,心想:“为什么报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高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现喜色。
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罢!”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伙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己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观看风景。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实姓韦,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
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道:“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说“可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教人十分佩服。”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残身体,入宫卧底,确然令人敬佩。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太监?”忽听得徐天川大声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都是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
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韦小宝等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那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
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么假扮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送。”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地便忘了?”韦小宝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过去拉住她手,才知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扮。
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大哥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了韦小宝的神情,已知此人是友非敌,又欢喜,又惭愧,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上,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五人都大笑起来。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去那里?”陶宫娥笑道:“我从那里来,回那里去。”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眼见她赶着大车,迳自去了。
沐剑屏问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的。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
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从扬州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一时急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一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韦小宝道:“是。”方怡和沐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韦小宝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韦小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当晚停在北京西南二十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韦小宝抹身洗脚,没等到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他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正笑吟吟的瞧着他。
韦小宝“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是陶宫娥。
韦小宝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陶姑姑,这……这是怎么回事?”陶宫娥微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韦小宝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姑姑?可别没上没下的乱叫。”韦小宝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宫娥微笑道:“你一个人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不多罢。”
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带着一大包蒙汗药,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他妈的,我这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韦小宝仍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我可不懂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衫穿了,在茶壶里撒了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之后,再出声示警,不料你又除了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
韦小宝登时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抹身之时,曾想像如果方怡当真做了自己老婆,紧紧抱着她,那是怎么一股滋味,当时情思荡漾,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已不小,毕竟是女子,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不能多看。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死。”
韦小宝假作惊异,大声道:“啊,原来老婊子没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了提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里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工夫理会,回到住处收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