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灵好容易抽个对方话里的空儿,接着问道:“只给二小姐一人买了,别人没有么?”
洪太太眯起眼睛来,想了想道:“还有张夫人自己,也买了不少,跟来的几个姨娘也买了不少,别的?再没了。”
看来大小姐在张家真是个鬼魂一样的人物了。
曜灵告辞出来时,洪太太酒意正泛到浓处,倦得厉害,便叫丫鬟们送送。曜灵见四下里无人,便对那丫鬟道:“姐姐请回吧,这路我走得熟了,天气又热,不敢劳动姐姐呢!”
丫鬟听了,正中下怀,推脱几句便笑着去了。
曜灵凭着记忆,很快就来到了洪冉的书房。洪太太好意不便拒绝,洪冉也是一样。上回是他救自己于无援之地,如今自己不用他的船了,也该当面对他说个清楚。
曜灵走到上回之处,松竹依旧青翠,浮青界绿,走到这里,整个人都觉得清凉了不少。曜灵走到台阶下,因不闻人声,也不见人出来 ,心里只疑,洪冉不在?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了。曜灵心里觉出遗憾,只好转身欲离开。不想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朗朗笑声:“尹掌柜的,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曜灵不觉也笑了,回头看时,洪冉家常穿着一身月色长衣,左手捏着只毛笔,右手打起门前那堂湘竹帘,正满面笑容地向自己看来。
“不曾想洪三爷竟有隔墙之眼?如何知道我来了?” 曜灵微笑走上台阶,洪三依旧高举竹帘,迎其入内。
“才在窗下看帐本子,听到脚步声,便向外张了一眼,哪里知道,是尹家掌柜的来了?自然要亲身出来恭迎了。”洪冉跟在曜灵身后入室,先请她坐下,过后亲手动手,从桌上倒了杯碧如外间松竹的茶水,奉了上来。
曜灵忙接过手来,连称不敢:“三爷怎么这样客气?叫我自己来倒是便宜。”说着将那水呷了一口,顿觉头目清爽,心灵眼利起来。
“这是什么来头?茶水我也用过多种,只没见过这样的。” 曜灵好奇地向杯内张了一眼,只看过别的茶果子,除了一谭碧泓,别无他物。
“这个么,是我独门所创,我叫它作竹玉露,跟你店里的果子露是不能相比了,却也有别样的好处。”洪冉笑着道,又将手里帐本子放回里间。
曜灵再细品过后,方不绝口赞道:“真真是好东西!反是我店里的果子露与之相比,失于甜腻了!不过既然是独创,我也不便多问。只是三爷怎么这样有雅兴?竟于茶水上,做起学问来了?”
洪冉陪坐于对面,也给自己斟上一杯,慢慢呷过,道:“倒不是学问,食乃人之天性,不懂吃的人,天生便少了许多乐趣,更失了许多人性,不诺你我了。”
曜灵闻此高论,先听只觉得狂妄,过后见洪冉大笑起来,方回过味来,原来对方是在玩笑呢!
“我知道你今儿来,所为何事。”洪冉将杯中茶水喝尽,方缓缓道:“其实不必。太太的事,我一向懒理。她愿意怎样就怎样,横竖我下月初出门,你不坐我的船,跟我大队一同走,也是一样。”
听了这话,曜灵心里对这洪三爷又生三分好感,觉得这人豁朗通达,且知人贴心,倒真不与洪太太是一路。
“三爷果然豪爽,小女子此刻竟无话可说了。无论如何,这一路有赖三爷,小女子始终感激不尽。” 曜灵也一仰脖将茶干了,青金色的猫眼弯成浅月,含烟如笑对洪冉道。
洪冉被近面这盈盈宝靥,弄得竟有些羞涩,不自觉将头低了,却在心里好笑。
你是见过风浪的人,怎么被个小丫头弄得这样神魂颠倒?
她可不是一般的丫头,尹曜灵艳名京城谁人不知?却原来也值得如此!
“既然三爷已经知道,我也不再叨扰,帐本子等着三爷看呢,我也该回去了。” 曜灵顾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话说完了,即刻起身要走,多一刻也不肯留。
洪冉心里明白,也不阻拦,微笑送她出来,走到门口时,突然问她:“听说你见过三姨娘,且要与她同去?”
曜灵嗯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三姨娘可不就是洪冉的亲娘?
“三姨娘说有要事下去,与她同去,也算是我福气,看她是个会照顾人的,只怕路上我要麻烦她呢!” 曜灵口中客气。
洪冉大笑:“果然尹家的掌柜会说话的厉害!明明是三姨娘沾了你的光,你倒说自己惹得她麻烦,真真会说话之人!姨娘定会喜欢你,”说着他将身子凑近过来,有意靠近曜灵耳边,低低道:“告诉你个秘密,三姨娘做得一手好菜,你只多恭维她几句,保你船到江南,人就胖了几斤!”
曜灵猛然被对方靠得极近,一时间有些慌了神,陌生男子的气息,被她敏锐的鼻息一丝不漏地捕捉,这是她不会,也没学过如何处理的情境,除了急速避开,她别无他法。
“嗯,嗯,这等好事,小女子,。。。,总之。。。多谢三姨娘,嗯,还有三爷。”
洪冉不觉再次微笑起来,这丫头怎么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是个掌柜的,男人总该见过不少,怎么这样腼腆?不应该啊?!
目送曜灵出门,后者坚持不让洪冉出门,说自己认得路,急匆匆逃一般走了。洪冉走到窗下,看着她袅娜婷婷的背影,嘴角扬起的弧度,收都收不回来。
“爷,人都走了,还看什么?”春妞不知何时从外头进来,小嘴撅得高高,脸上挂丝冷笑。
洪冉耸耸肩膀,无所谓的样子,依旧笑嘻嘻地,转身向里间走去。
春妞瞪那背影一眼,无可奈何。
曜灵回到店里时,钱妈妈正忙得一头脑汗,汗珠儿直挂到眼眉处,身上小衣也湿了大半。
“好妈妈,你做什么呢?” 曜灵在院子里看见,不禁好奇问道,凑近钱妈妈身边,又忍不住蹙眉不止,因对方身上传来阵阵馊味。
“莫不晚饭做得早了,竟摆馊了不成?” 曜灵捏住鼻子,玩笑道。
钱妈妈喘了口气,先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将手向屋里一指:“哪!看看去!还差些什么?”
曜灵一脸疑惑,顺着钱妈妈手指的方向 ,走进自己屋里,不料刚刚进门,就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交,差点摔了个大跟头。
“好家伙,都什么玩意?!” 曜灵睁大眼睛,竭力打量着屋内,原来,地上,桌上,能放包裹的地方 ,都叫各色大小不一的包裹,塞了个水泄不通。
钱妈妈跟在她后头,看着自己一下午整理出来的成果,欣慰地笑了:“怎么样?不少吧!你再细瞧瞧,看还缺些什么?我已经算过,一般平**的用物,我都替你打包进去了!再有些什么?我估摸是不缺了!”
曜灵哑然失笑:“好妈妈,我不是搬家!不过出去一趟罢了,带这许多东西?怎么不将这店里一并包进去,叫我带上?”
钱妈妈抬起袖子擦汗,口中直道:“我也想呢!只怕你不许,不然我将这里上下几十号人当真就包进去了!反正他们也都是情愿的!”
曜灵听见这话,再看钱妈妈累出黑眼圈来的老脸,心一下就软了,拉过对方来,也不管她身上的汗馊气了,径直搂进怀里,眼里顿时浮出泪来,口舌却变得笨拙,本来极伶俐的一个人,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半晌,钱妈妈自己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道:“丫头这是做什么?该这些是我做的,你又这样。。。”话说了一半,人却退出屋去,有心掩饰,不叫对方看出自己的难过。
曜灵默默站了片刻,然后将窗户开了,放进外间的阳光来,这才细细检视起那些包裹来。
原来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是需要这许多东西的?曜灵从来不知道,自己要有这许多行头,春夏秋冬,光是四季衣服,就不下四五个包裹。
再有些妆裹,路菜,钱妈妈竟将碗碟也一并包了进去,茶钟牙箸,一样不少,更夸张地是,最大的那只包裹里,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钱妈妈也收了进去。
好家伙!这是要我去外地,另起炉灶呢!曜灵无奈地笑笑,对钱妈**苦心,她既觉得心酸,又感到安慰。
世上,能有个人这样关心挂念,对自己不舍,无论如何,不是件坏事。
被褥什么的更不用说了,春秋天的薄被,冬天的皮毛厚被,夏天的纱被,一应俱全。
至于其他零碎小物,更不必多说,貂鼠暖帽,绫袜缎鞋,就连湘妃竹扇也有一枘,斜斜地插在夏日衣服那只包裹里,又放在最外面,是方便取用的意思。
望着一地的彩段洋呢包裹,曜灵沉吟片刻,又一一原样恢复,收拾整齐。这些,她是准备不带的,一件也不带。
钱妈妈以为自己出去是游山玩水呢!带这许多东西,其实于自己真实目地无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