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在山顶的时候,陈修平终于忍不住转头向后望去。
这个时候,当然是完全看不到孟小宝了。
他只看到被淡淡的云雾笼罩着的一片山林,茂密的林木遮掩了一切,他想孟小宝应当是在某个位置,但是或许他已经离开。
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却突然不安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掌不自觉冒出了冷汗,他将双手放在身后相互交叠,感受到湿漉漉的掌心的确不是他的错觉。
他摇了摇头,将心中奇怪的感觉驱散,为了转移注意力,便问师父道:“师父,你早上去了哪里?”
程印“嗯?”了一声。
陈修平便疑惑道:“师父,你是在发呆么?”
程印像是猛然惊觉,偏头望向陈修平,他第一次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小徒弟有点迟钝,但是往常他向来对此并不介意,这一回,却莫名失望。
——是失望么?他其实也并不确定。
出于掩饰,他问陈修平:“刚一回来不修炼领悟,就去山下做什么?”
这语气和以前相比甚至带了些严厉,陈修平一时有些懵,下意识道:“师父,昨天是莫……莫长老叫我去找原守规的……”
程印皱眉:“你见到莫求是了?”
陈修平摇了摇头。
程印便道:“那不就是贪玩?”
陈修平被这样与众不同的师父给惊到了,连难过委屈都没有升起来,瞪着眼睛反问道:“师父,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
程印愣住了。
他确实是愣住,然后想,自己这样,是在生气?生气的原因呢?
作为一个向来领悟力惊人的修士,程印已经明白了什么,他想自己是在吃醋,吃醋的原因却不好说,可能是因为陈修平并放不下孟小宝,也可能是因为陈修平和孟小宝那段共同的回忆是自己没有的。
几乎是一念之间,程印便知道了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于是他说:“你以后离焰越尊者远点。”
陈修平听程印提起孟小宝,一下子警觉起来,但是听到程印的话,却又犹豫起来:“可是他已经回宗门了,总会碰到的。”
程印却一本正经道:“修士向来独来独往——我在你这个境界的时候,经常几十年都不同别人说话,这才是正常的修炼方法。”
陈修平讶然,然后他说:“真的么?需要这样的苦修么?”
程印神色严峻:“这是必须的。”
此时,陈修平的脸上却露出了困惑和不愿,可还没等程印对小徒弟的犹豫感到生气,便听到小徒弟说:“可是,难道也要见不到师父了么?”
程印哑然,心中却莫名似乎开出了多花来,虽然不想承认,杀伐果决的砚上道君,似乎就这样被这样干干脆脆的甜言蜜语给击败了。
他几乎没有发觉自己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和前文的自相矛盾,他只是抑制着马上就要扬起的嘴角说:“嗯,可以见我。”
陈修平并不知道程印的情绪转变,他自然而然地懵懂道:“可是确实,大家都在各自的洞府里修炼,很难遇见呢。”
向来随机应变能力卓越的程印,飞快地便想到了解决的方法,于是他把这方法说地就好像他早就决定了的一样,他说:“说起来,修平,先前忘记跟你说了,从今天起,你就和我一起在我的洞府修炼吧。”
陈修平还在那儿想以后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师父,一时之间,都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想当然地先点头应承下来,然后双眼渐渐地瞪大了:“欸——?!”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同居唉不……双修么?
99
陈修平并不是第一次来师父的洞府,但是似乎是第一次来得那么紧张——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到的是自己以后要住的地方,而是在一个圣地朝圣。
除开门口的禁制,程印的洞府其实相当寒酸,完全不像是一个宗门的长老,反而更像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散修——洞府里不但没有摆设,或者别有洞天,甚至连桌子椅子都没有,拢共就一张石床,一个蒲团。
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陈修平向程印投去了茫然的目光——最基本的装备,也只有一套的样子啊。
程印看着陈修平为难的目光,却想到了一件事,他想到,陈修平的储物袋里,还有罗雪沫给他的双修功法,他不知道陈修平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但是他确实莫名想了起来。
然后他不禁下意识觉得这果然是罗雪沫的阴谋,但是他很快又想,如果那家伙能那么早就预见这件事的话,那也就不会有合道上的麻烦了——明明最不相信爱情的,也是罗雪沫。
为了转移思路,他对陈修平说:“最近并不闭关修炼,忙郎平观的事。”
陈修平恍然大悟,他想起来,掌门催他回来的借口,就是郎平观大集。
早年他其实就听孟小宝说起过这个集会——说是大集,其实是西南各派展现自己的交流会,同时也会在这场集会中确定五个小世界的归属。
陈修平已经不是当年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修士,他现在已经知道,西南五大世界分别是仙姝幻景、万法归宗、黄泉末路、镜心道影、红尘六道,现在仙姝幻景属于寻仙宗,万法归宗属于万法仙门,黄泉末路属于西南魔道,镜心道影属于三个世家,红尘六道则属于欢喜宗,其实它们就类似于轮回,只是它们没有轮回那么麻烦,不需要认主也不会定期出现定期逃跑,只要有足够的资源能力,就能掌控它们。
这些小世界对西南修真界非常重要,可以说,正是它们的存在,决定了西南修真界地崛起。
但是现在陈修平已经知道,这事对师父来说应当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他来说,这场盛世应该真的只是单纯地休假吧,于是他觉得自己应该也可以去休假,于是轻松道:“我也可以去看看么?”
程印慢悠悠地开口了:“修平,你……要参加的。”
“什么?!”陈修平不敢置信,“可是我只是心动期。”
程印道:“最后一轮,是年龄五十岁以下的才能参加的交流赛,所以为师决定让你参加。”
这样一说,陈修平放松了些:“年轻修士吗,倒也可以理解。”
程印不言语,他向来并不喜欢对某些事多做评论。
但是他已经知道,今年的郎平观,是绝对不会平静的。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它都不会平静。
沉默下来后,陈修平突然想起了应暖的事,那小女孩那么像应暖,应当不会没有原因的,他其实已经有了些猜测,但是还是需要验证,于是他说:“师父,我今天在文师兄那儿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就是那时我们在商队时遇到了小女孩,这一回我发现,她和应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程印有些吃惊,但是他吃惊的不是那小女孩像应暖的事,而是那小女孩居然在寻仙宗的事,毕竟在第一次遇见那小女孩的时候,程印就已经发现,这小女孩就是应暖的法相。
他会关注到这一点的原因很简单,上辈子应暖疯了以后能重新崛起,正是因为法相——很奇妙的是,她的法相天赋气运之胜,似乎要超越应暖本身,到后来,人们已经不能确定,到底哪一个才是无恨道君。
程印对应暖法相的际遇并不了解,因此他也不清楚,来到寻仙宗,到底是既定的命运,还是改变后的轨迹。
他心中思绪翻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那是应暖的法相。”
100
忽有所觉,女孩抬起头来。
新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像一把玉质的银钩,白蒙蒙的月光不足以照亮周围的天幕,因此星光很灿烂,星河饱满地像要从九天倾泻而下,乍看之下,美到令人窒息。
女孩看着夜空,星光便落在那双大的惊人的眸子里,也旋转成了一片深邃的星空。
那双稚嫩的双眸盛着星河的时候,便好像不属于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睿智的长者。
文长道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看见坐在走廊上望着星空的女孩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景象又契合又美丽,让他也不自觉沉浸到这片静谧的黑夜中去。
然而女孩因为听见文长道的脚步声,已经回过头来,她只仰头看着自己的养护人,不说话。
文长道便道:“要洗澡么?”
女孩点点头,并不说话,从木地板上爬起来,灵巧地向屋内走去。
文长道突然叫住了她:“喂。”
他叫她“喂”,因为女孩一直没有说她的名字——文长道并不知道这是出于抗拒还是害羞,但是他并不喜欢也不擅长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于是他便一直不知道这个和他相处了许久的小姑娘叫什么。
女孩静静看着他——她总是这样安静,不管周遭发生什么样的动静,就算是在那天的山中,在老人的尸体边,她也是冷静的,诚然你能看出她的恐惧和害怕,但是不知为何,文长道觉得在内心深处,她仍是冷静的。
这与他正好相反,从程印的事以后,他便不得不承认自己脆弱到可怕。
鬼使神差的,文长道问:“你要修行么?”
小女孩点了点头,没有什么犹豫。
“那你愿意做我的徒弟么?”
这一回,小女孩直接跪下来,冲文长道磕了三个头。
文长道将手掌按在了女孩因为磕头而微微发红的额头上,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了不起的决定,嘴角张开拉扯起面孔上的肌肉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笑了起来。
他太久没笑了,久到连肌肉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表情,以至于陌生极了。
他站在廊檐之下,新月如一道圆弧,就挂在他的身后。
“从今天起,你叫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