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元颤着身子探出颈脖,他想看透吴佑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那双早已经凝固的眸子如同苍山深不见底的冰湖,湖底一个身影渐渐清晰,黑衣裹身,神采英拔,李重元又爬近了些,他想努力看清那个人,看清他那双眼睛…
李重元忽然惊喊的弹开身体,倒在了吴佑身旁大滩血泊里,黏腻腥咸的血水浑染着他的锦衣,他想逃,却无处可逃…
——他看见了,愈来愈近,一双鸽子灰般幽冥的眼睛……
——“柴昭…”李重元死死看着屋外走近自己的那个人,“柴昭。”
“大哥!”柴婧哭出了声,“大哥!”
柴昭看向吴佑僵硬的尸首,灰眸溢出大片的痛心,阴冷的扫过李重元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疾步奔向柴逸的龙榻,跪在了柴逸身边。
“叔父…阿昭回来了。”柴昭握住柴逸冷如冰块的手,“叔父。”
柴逸使尽力气睁开凹陷的老目,幽灰无神的盯着侄子锋利依旧的年轻面庞,干裂的唇齿努力半张开来,喉咙里隐隐发出呜咽之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叔父,阿昭都知道。”柴昭将柴逸干如枯枝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哀声道,“阿昭知道叔父要与我说什么。奸佞不可饶恕,他对叔父做过什么,我都要十倍百倍的倾在他身上;他伤了公主的心,我便要剐了他的心…”
柴婧拭泪的衣袖已经潮湿一片,柴逸虽然不能言语,怒睁的凹目滑落下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指尖深深按进柴昭有力的手心,深重的喘着仅剩的气息。
殷崇旭和殷崇诀并肩站在门槛边,见吴佑丧命也是惊诧,再看李重元如同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地,前几日还器宇轩昂的驸马爷,竟是落得如此境地,也是有些唏嘘。兄弟二人对视着,眼神都满是对彼此的意味深长。
“父皇要对祁王说的话,本宫替父皇说。”柴婧站起身,跪在了柴逸床边,俯下哀恸的脸,“祁王柴昭,皇上亲侄,文韬武略,战功齐天,情义双全,人中之龙,乃皇上钦点大周继位储君…父皇,您想说的,是不是婧儿所言…”
柴逸释开深皱的眉头,纠结痛苦的面容缓缓舒展开来,手心摸索着柴婧的手腕紧紧拉住,下巴略微动了动。
殷崇诀镇定的听着柴婧一字一字说出柴逸的遗诏,唇齿微张轻声道:“柴少主,终于要坐上泽天大殿那张龙椅…”
“天命所归,断不可逆。”殷崇旭身姿不改低沉道,“否则,就是眼前李重元李驸马这般的下场。”
“父皇。”柴婧滚落的泪水滑进柴逸手背蔓延的青筋脉络里,柴逸想擦去女儿悲痛的泪水,可才抬起手就又无力的垂下,“父皇不要抛下婧儿啊!”
柴逸唇角艰难的动着,似乎还有话想问柴昭,柴昭听着柴逸口中的含糊不清的声响,凑近这个奄奄一息的老者,哽咽沉着道:“叔父,阿蘅也还活着!母子平安!阿昭有儿子了,唤作柴桐,柴桐…叔父,桐儿生的极好,和柴家男儿一样,有一双灰色的眼睛…”
柴逸硬撑着睁开的眸子露出宽慰满足之色,缓慢的吐出最后一口气,颈脖一软斜斜的垂下头…
——“父皇!!父皇不要丢下婧儿啊!!!”
——“叔父…”
柴昭埋下头颅,灰眸落下滚热的男儿泪水。
——“皇上!”
屋里屋外的侍卫军士皆是哀声骤起,齐齐跪地俯首,“皇上!”
殷家兄弟也跟着众人跪在柴逸床前,殷崇诀忍不住探视着这位大周君王最后的仪容,柴逸走的虽痛苦,但临终之时能见到赶回的侄子柴昭,也是得到了最后的满足,遗容安详,了无牵挂。柴逸枯竭的双手被心爱的女儿柴婧紧紧握住,可不论女儿再如何不舍,他也再也睁不开那双睿智深邃的凹目…
柴昭不起身,寝屋内外也是没人敢动,柴昭跪了许久,衣袖按了按湿润的眼角,直起身子慢慢站起,傲立俯视着跪地的一众。
殷崇诀窥视着站立的柴昭——他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悲恸的模样,自打他在绥城密林初见这位传说中的柴少主,柴昭便永远是不改的淡定自若,无喜,亦无悲。兵临城下的视死如归,叔父被困京师的镇定无惧,淮河边生死一线的情深似海…
此刻的柴昭,灰眸泛着掩不住的红色,眼角的泪痕依稀可见,可眼神却是微毫不改的果决坚韧,俨然已是王者之态。
柴昭按了按柴婧耸动不止的肩膀,柴婧忍住泪水,抹去眼眶的残泪向柴昭点了点头。
“皇宫惊/变,竟是见了这么多血!”柴昭看过屋里屋外遍布的尸体,见亲卫军金甲上满溅的血水,也知道夜半博杀的惨烈,再看吴佑难以瞑目的眼睛,柴昭手心攥做拳头,指节发出吱吱的声响,忽的怒指李重元厉声道,“叔父如何待你?公主如何待你!我柴昭,又有哪里对不起你?”
李重元惨然一笑,幽幽看向柴婧,俯下卑微的头颅道:“李重元,但求一死,往公主成全。”
“死?”柴昭冷声道,“你求公主做什么?你该求的,不是本王么?”
李重元抬起头,嗤笑着看着自己满身沾染的鲜血道:“成王败寇,我下定决心也是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死有何惧?那就…求祁王殿下成全?”
“大胆!”殷崇诀高声道,“不是祁王了,该是…皇上!”
“皇上?”李重元啧啧笑道,“那便是…皇上吧。”
殷崇诀还欲冲上他几句,殷崇旭咳了声拉了拉弟弟的衣角,殷崇诀忿忿顿住话语,看着李重元低哼了声。
“吴家兄弟自幼跟着你,是你?杀了吴佑。”柴昭心痛道。
“是自幼跟着皇上。”李重元闭起眼道,“不是我。”
见寝屋一时无声,李重元淡淡道:“李重元但求速死,无人可以动手么?”李重元睁开眼看着柴婧,眸子渗出期许道:“婧儿,死在你手上,也是我的福气,你来杀了我,杀了我。”
柴婧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哀求,伏在了柴逸渐渐失去温热的身体上,握起他的手贴住自己的脸颊,低声道:“父皇已经不在,婧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父皇不用忧心婧儿。”
见柴婧不应自己,李重元撕扯开喉咙道:“婧儿,是我伪造诏书,是我惹怒皇上害他如此…杀了我,杀了我!”
柴婧却没有再看他一眼,贴着父亲的手背喃喃道:“父皇,自此婧儿心里,唯有大周国了…”
李重元忽的又急急看向柴昭,目露凶色道:“是我派人刺杀你和岳蘅,你活,便是我死,你要皇位高枕无忧,就必须要我死,杀了我!杀了我!”
柴昭灰眸闪过冷漠的不屑,“你活着,我的皇位一样稳如泰山,不如就留着你的性命,你我再赌上这一局,可好?”柴昭踱近不堪的李重元,俯身凑近他道,“我活,也不会让你死。”柴昭迈出柴逸寝屋的门槛,顿住步子阴郁道,“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柴昭正要离开,忽的有人一路小跑来报:“启禀王爷,城里驿馆遭人血洗,守卫皆亡。”
——“驿馆?”殷崇诀黑眸骤然愣住,“沈泣月在里头。”
李重元脸色大变,“都死了…都死了么…沈泣月…还有我的骨肉…都死了么?”
来人摇头道:“殒命的都是驿馆的守卫,不见女眷的身影…”
柴昭别着手看着李重元终于错乱惊慌的脸,开口问来人道:”驿馆守卫不少,怎么会被人一举杀害?死因为何?”
来人道:“皆是…被弯弩一箭穿心而亡。”
——“是他…!”殷崇诀失声喊道,“淮河边,刺杀我们的那个人!”
“绥城外,刺杀王爷的,也有这帮人。”殷崇旭道,“弯弩…雍城那晚,差点要了崇诀性命的那一箭…也是他…”
李重元眼前一黑,眉心颤动着哀嚎出声:“泣月…怎么会…怎么会…”
“你的沈泣月…”柴昭低声道,“该是被同党带走…自始至终,她都是旁人安在你身旁的一颗棋子,那人想借她谋我大业,却谋了你…”
“不会的!”李重元摇着头道,“她有了我的孩子,怎么会跟着别人走!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旁人都不该待我这样,只有她,是真心为我,为我!”
“誓言如同雪花。”柴婧幽幽发声道,“夜空璀璨,一见天日便会化作雪水。你自命聪明半生,还会错信誓言…”
“她会带着我的孩子去哪里…”李重元揉着脑门哀声喃喃道,“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是谁!他要带着我的孩子去哪里!去找,去找啊,他们一定还在徽城,一定还在徽城!”
“我曾经那么想和你有一个孩子。”柴婧侧眼看着这个丑陋的男人,“如今我真庆幸自己无福所出…”
柴昭迈开步子融进了还迟迟不止的雪夜,见殷崇诀疾步跟上,柴昭驻足院子道:“那个人凶悍阴毒,他不死,定是还会再次现身,是个不得不除的祸害。崇诀…”
——“崇诀在!”
“你带些得力的人,连夜封住徽城各处出城要道。”柴昭沙哑道,“他带着一个有孕的女人,定是走不快的,一定要在周国境内除去这两个人,踏出周国再为旁人所用,必成大患!”
“崇诀知道。”殷崇诀点头应道,“我这就去办。”
柴昭站在寝宫院中,抬首望着皇宫连绵不绝的飞瓦屋檐和望不到边际的宫宇高墙,再环视着遍地壮烈殒命的金甲护卫,高声道:“今夜护驾的亲卫,都是大周忠勇之士,个个当重重封赏!跟李重元逼宫的骠骑营人马,悬崖勒马弃暗投明,本王也可既往不咎。”
片刻的沉默后,“万岁,圣明”之声贯彻云霄,震的雪花惊散,天公侧目。
徽城的街角
“我走不动了。”沈泣月扶着身旁的墙壁喘息道,“歇上半夜,明天再出城吧。”
“明天?”无霜眼中掠过狠意,“今夜不走,明天一定走不了!今夜宫里大乱,柴昭定是要算一算和李重元之间的账,该是无暇顾及我们。明天太阳升起,他便会记起你这个李重元的好姘头,何况…”无霜扫了扫沈泣月的小腹,“你还怀着这个孽种,柴昭行事果决,不会留着你这个祸害的。”
“可是。”沈泣月摇着头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冷…我真的走不下去了…哥哥…”
“谁让你带着这个孽种!”无霜气不打一处来的怒指着她道,“走啊!”
沈泣月眼角才流出的泪水顷刻就冻做了寒冰凝结在脸上,只得又扶着墙壁艰难的走了几步,腿肚子一软瘫倒在雪地里,抽泣道:“哥哥,我真的走不了…”
无霜正要再怒斥她几句,忽的察觉不远处的动静,一个闪身按住沈泣月,借着雪光警觉的窥视开去——只见不远处火光遍布,夹杂着大片急促整齐的脚步声。
“柴家军进城了?”无霜自言自语道,“这样快的动作…看来今夜也是出不去了…”无霜一拳打在墙壁上,“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沈泣月看了看四周,指着一处破败的祠庙怯怯试探道:“哥哥,先去那里歇会儿,好不好?”
无霜见柴家军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拉起沈泣月道:“先过去再说!”
祠庙里。
阴冷刺骨的祠庙里,残缺的屋瓦不时落下几片雪花,沈泣月拢紧粉裘蜷缩成一团,可还是觉得无比寒冷,牙齿都打起了哆嗦。
无霜摸出袖子里的火折子,才划开火光,想起了什么又赶紧扔在脚下踩灭,警惕的朝外头看了看,将怀里藏着弯弩放在了手边,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哥哥…泣月好冷…”沈泣月颤声道,“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死的!”无霜咬牙道,“荣华富贵我还没有想尽,怎么会死?柴昭害我们如此,待你我回到楚王身边…我非要卷土重来亲手杀了他!杀了他!”
“楚王…楚王身边?”沈泣月惊道,“哥哥还要回去梁国?把泣月带回楚王身边?”
“不然你我还能去哪里?”无霜冷冷道,“天下虽大,可有权势能给你我荣华的只有柴家和纪氏,柴家容不下我们,只有…回到楚王身边…”
“泣月已经是败坏之身…”沈泣月轻声道,“王爷不会再留着我…哥哥,你我往别处去吧…哥哥不喜欢我腹中的孩子,泣月落了这一胎就是…你我随便找一处地方…”
“胡言乱语!”无霜怒道,“哥哥去哪里,你跟着就是!”
沈泣月缩着孱弱的身体不敢再惹怒无霜,无霜掏出身上背着的酒囊,拔出塞子灌了几口,正欲收起,见沈泣月冻的浑身发抖,将酒囊递过去道:“你可不能死,你若是死了,哥哥怎么去见楚王…快,喝几口暖暖身子。”
沈泣月抖抖霍霍的结果酒囊,才凑近唇边就嗅见一股子几欲作呕的烈酒气息,强忍着咽下一口,眼角又是滑下泪来。
暗夜里,无霜合眼想歇息片刻,沈泣月见他像是困倦的睡去,冻僵的酥手迟疑的摸向袖子里,触着里头那个藏了数载的瓷罐子,心脏急促跳动着。
沈泣月小心翼翼的拔出塞子,纤细的手指伸进罐子蘸了些里头的粉末,揉搓着洒进无霜的酒囊里,又轻微的晃了晃…
“不喝了?”无霜眯着眼打了个哈欠,“给我。”
沈泣月赶忙把手里的酒囊塞给无霜,自己抱着膝盖又往角落挪了挪。无霜仰头又灌下几大口,睁眼道:“天一亮,我去探探动静,看来你我得好好乔装一番才出得了徽城了…”
——“一切,都依哥哥说的去做。”沈泣月恭顺道。
无霜见她终于是有些顺从,也是感到满意,收起酒囊道:“你也歇息会儿,明天…还是免不了要累着些。待我们到了梁都,见到了楚王…”无霜忽的一愣,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睛道:“…酒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