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蔓陀寄情(1/1)

嘉邺关

不过五日,未等殷崇旭和云修齐整兵马直往梁都而去,雍城的一封急信将所有的欢喜化作凄凉的悲恸。

——“少主…少夫人殁了?!”云修拧碎手里的信函挥洒开去,“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我也不信!”吴佐咯吱作响的指节狠狠敲击着墙壁,“王爷大事未成,怎么会那么容易死!绝不可能,雍城,固若金汤的雍城,谁能在雍城取了王爷王妃的命?我不信!”

雍城的信使磕着头痛哭不止,“信中字字句句不假…雍城军士沿着淮河搜寻了三日也是一无所获…王爷和王妃…确是…殁了…驸马爷急召几位将军回雍城…共商后头征梁之事…”

惊闻岳蘅死讯,殷崇旭耳边一阵嗡嗡,哪里还听得进旁的话,双手撑扶着椅柄微抖着,“阿蘅…殁了…”

“我不回雍城!”云修目光灼灼道,“雍城没有少主,我回去做什么?我自己去找少主,我信少主少夫人绝不会有事!”

“云将军…”信使又磕了几个头,“驸马爷信中说的清清楚楚,让殷都统,吴将军和您三人一起回雍城…您若是不去…只怕驸马爷会动怒吧…”

“李重元?”云修冷笑了声道,“我会怕他?柴家军何时轮到他说了算?你云爷爷我再说最后一遍——少主绝不会有事,我云修只会跟着少主,其余人的话,不过就是个屁!李重元还使唤不起我云修!刚刚我所言,你替我字字不落转告给李重元,我定会把少主少夫人寻回来!”

“云修…”吴佐拉住他的衣袖道,“不得无礼…”

云修一把甩开吴佐的手怒道:“少主被奸人所害生死未卜,回雍城又能做什么?还好我云修从未着那一身盔甲,如今说走就走,也没人能拦得住。”

殷崇旭深目纠结,挥散信使道:“待我安置好嘉邺关布防,明日一早就和吴将军回雍城,你先退下吧。”

信使怯怯退了出去,大厅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殷崇旭。”云修打破寂静高声道,“你真要回雍城?到了雍城,可就是李重元说了算吧?”

见殷崇旭僵白着面孔不开口,云修又上前一步道:“你不会真的以为…少主夫妇已经死了?”

殷崇旭抬眼看着云修含义深刻的眸子,迟疑着垂眉道:“死不见尸,不可尽信!阿蘅可以逃出生天一次,也定然可以有第二次的…”

“那你还回雍城做什么?”云修一拳击的案桌像是要散架。

“总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殷崇旭按住摇晃不止的案桌深锁眉头,“云将军,我与你不同…我弟弟...崇诀还在雍城…”

云修唇边飞扬起一丝会意的鄙夷,扫过吴佐犹豫优柔的神色,定格在了殷崇旭心事重重的脸上,“殷崇旭,难怪你留不住她。”

这话如惊雷一般震住了殷崇旭的心跳,不等吴佐反应过来,云修已经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正厅,直往马厩而去。

“云修!云修!”吴佐回过神想去追他。

“算了。”殷崇旭阻拦道,“云修想做什么,就随他去做吧。”

吴佐僵僵的瘫坐在楠木椅上,愣了许久绝望道:“殷都统…若是…若是王爷真的不在了…柴家军是去是留?就在眼前的锦绣河山…唾手可得…又会易于何人手上?吴佐不才,看不懂,也不敢懂…”

嘉邺关后头,是梁国纪氏仅剩不到半壁的江山。殷崇旭当然知道,如果自己挥师继续前行,半壁天下已在脚下,纪冥虽还未死,可残余的梁军已经不足为患,此时回雍城,实在太可惜。

见殷崇旭一贯纯实沉着的眼神也有些遮掩不住的悸动,吴佐苍白着脸颊哆嗦着挤出话来——“殷都统…我的弟弟…也在雍城。”

两双颤栗的眼睛无声的对视着,殷崇旭低叹着垂下眼。

“王爷深谋远虑…”吴佐苦涩道,“殷都统与我就算领兵一路高歌猛进至此,也是非回头不可了。”

殷崇旭示意吴佐无须再说下去,收起案桌上摊放多日的羊皮卷图道:“你我牵绊重重,又受王爷重恩,不该有什么念头。是去是留,等到了雍城再议吧。”

吴佐张了张嘴,低沉的应了声,听见外头云修疾奔出去的马蹄声,忽的露出些许羡意,“自小我和弟弟都觉得云修无亲无故,甚是可怜。眼下来看,云修孑然一身如风一般自在,反倒是我们兄弟…怎么也比不过他。”

——“殷崇旭,难怪你留不住她!”

殷崇旭揉紧手里的羊皮卷图,眼前闪过岳蘅俏丽的笑颜,心头一痛几欲喘不过气来。

淮河,渔船上。

甲板上的柴昭望着愈来愈近的岸边,指着问道:“封嫂,前头是什么地方?”

摇浆的封嫂擦了把汗道:“是咱们淮村。”

“淮村?”柴昭摇着头道,“滨临何处,隶属哪里?”

封嫂想了想道:“没人管的破村子,离雍城五十里尔尔,算不算是雍城的地方?”

柴昭约莫已经知道自己所在,朝封嫂淡淡一笑道:“大树底下好乘凉,雍城可是个好地方。”

渔船靠岸,柴昭掀开帘帐走近岳蘅,脱下罩衣披在了她肩上,低哑道:“到岸了,外头风大,小心些身子。”

岳蘅拢紧领口,怜爱的看着襁褓里的柴桐,见他酣睡的逗趣模样,抱到柴昭跟前道:“你瞧瞧你儿子,醒了吃,吃了便睡,乖巧的让人心疼,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柴昭碰了碰柴桐粉嫩的小脸,揽过岳蘅的肩道:“我自小就懂事,桐儿这样遂我,不也好得很?”

正说着话,一个翠衣少女小跑上岸边,挥着手高喊:“怎么才回来啊!碧儿等了一宿了!”

岳蘅见那少女年纪小小,不过十四五岁的瑰丽韶华,明眸皓齿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知道她定是封嫂口中的宝贝孙女,远远朝她微微颔首,碧儿见船头站着一对陌生男女,探着头瞧了瞧,迟疑的顿住了步子不敢再迎上前。

“奶奶。”碧儿戳了戳封嫂低声道,“兵荒马乱的,你和爷爷怎么什么人都带回来啊?”

“是贵人!”封嫂掐了把孙女的腮帮低笑道,“信奶奶的,绝不会错的。”

碧儿跟了岳蘅几步,想去看一眼她怀里的婴儿,才抬眼又有些不敢,悻悻的缓下步子默默跟着。

“奶奶,给我打的黑鱼呢?”碧儿见鱼篓里只有些寻常鱼虾,蹙着秀眉有些不乐意。

话音刚落,柴昭摸出一锭银子朝碧儿抛来,碧儿眼疾手快的接下,凑近星眸狠命看了看,欢喜道:“奶奶,是银子呐!真是!”

封伯封嫂对视了眼,封嫂拉过一惊一乍的碧儿,低声道:“都说了是贵人,咋咋呼呼做什么!快拿着银子去集里,夫人才产子,赶紧买些红糖肉食回来,还不快去!”

“哦…”碧儿又好奇的瞅了几眼柴昭和岳蘅,蹬着小碎步赶忙往集里奔去。

柴昭环顾淮村,见虽是破旧的渔村,可民风也算淳朴,封家穷了些,可总也能帮岳蘅做下月子。

岳蘅看出柴昭的心思,拉了拉他的衣角道:“咱们不赶紧想法子回雍城么?”

柴昭按住岳蘅的手道:“阿蘅这一胎生的不容易,实在受不得半点苦了。这里离雍城还有颠簸,留在这里也能等我把伤养好,咱们再从长计议。”

“可你若不在…”岳蘅目露深意道,“雍城可挡一面的…唯有一人。”

柴昭澄定自若道:“那人是忠是奸,很快便可见分晓,阿蘅不觉得,你我借此契机避开雍城,恰恰是件好事么?”

岳蘅不再说话,略带虚弱的倚在了柴昭肩上,柴昭抱过桐儿,一手搂紧岳蘅贴近自己,沙声宽慰道:“记得我说过什么?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还有我们的桐儿。”

雍城外。

苍茫的淮河边,寻了数日无果的柴家军士渐渐散去,孤零零的渔船在河面上随意飘荡着,满是荒凉惨淡。

望不到尽头的堤岸上,殷崇诀牵着黑风驻足良久,寒风凛冽,风声划耳不绝,殷崇诀一身单衣像是感觉不到逼近的深冬,面上冻结的轮廓锁住了自己悲哀的神情。

“黑风,跪下!”殷崇诀拍了拍身旁的黑风。黑风顺从的屈下前蹄,头颅望天发出悲鸣之声,大眼盈盈似乎也有泪光闪动。

殷崇诀扯下黑风背上的竹篓,里头大把的枯枝无力的缠绕在一处,残留的蔓陀花芯干结成块,犹如他自己再也没有生机的心。

殷崇诀双膝跪倒在泥沙地理,裸/露的指尖失神的刨着沙坑,艰难的分开蔓陀的茎干,挨个儿按进才刨出的沙坑里,再一个个填满砂砾。这般做了许久,指尖被砂砾枯枝磨的露出瘆人的血肉,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仍如行尸一样僵僵的动作着。

埋下最后一棵蔓陀花杆,殷崇诀憋忍许久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望着白茫茫的淮河水高声嘶喊,一声,又一声。

——“阿蘅!阿蘅!你应二哥一声,应二哥一声!”

淮河东逝,苍穹无声...

——“我叫岳蘅,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殷崇诀。”

殷崇诀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张清丽逼人的脸,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姑娘,就算这样悲伤的沉默,也是那么好看。

——“阿蘅,你逃不掉的。我殷崇诀今生非你不娶。待大哥娶完亲,可就是我了。”

——“这不是逃掉了么?殷二少。”

岳蘅清亮的笑声在耳边回荡不息,自此,这个女人也只有在自己眉间心上了。

“阿蘅…”殷崇诀滴血的手心捧起粗糙的砂砾挥洒向滔滔的淮河水,“二哥不该放手的!”殷崇诀仰望苍天哀声不止,“二哥后悔…二哥后悔了!你回来…回来二哥身边…我们留在殷家堡,再也不出去…阿蘅,好不好,好不好!你回答二哥一声!!”

风声呼啸不绝,天公无言相应。

——“时光终是无法倒转,二哥,你说是不是?”

“殷二少对岳蘅深情不露,让人动容。”

一个身影缓缓踱近哀恸的殷崇诀,声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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