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这个消息,黛玉和卫若兰都惊呆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由休书一事,黛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凤姐,按卫若兰曾经写给自己看的红楼梦及其说给自己听的红学研究之作来看,凤姐的命运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没想到卫太太得意一世,竟落得和凤姐原本的结局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不过,凤姐如今过得很好,虽然没有昔年耀武扬威的富贵荣华,但是上面贾赦一味含饴弄孙,万事不管,邢夫人是万事不敢管,中间贾琏有李先生教导,兢兢业业地当着南安王府的长史官,下面儿女双全,小叔子们和出阁的小姑子都对她十分敬重,她自己心有忌惮不敢碰那些违反律例之事,可以预见她这一世绝不会像卫太太一样,绝境中又雪上加霜。
黛玉长叹一声,神情低落,轻声道:“没想到大老爷会这么做,我自然明白大太太是罪有应得,可是她更多的是被三皇子府利用,因牵扯到谋逆才判处这么重,但是,我万万没料到夫妻之情竟如此不堪一击。”
莫非,这就是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卫若兰沉默片刻,柔声道:“有的可以共患难,难以共富贵,有的可以共富贵,难以共患难,所以是否有情有义就能从这里看出几分。大千世界,不能以一句俗语作为定论,毕竟有无情无义的,也有有情有义的,端的看品行如何。大太太被休这件事,你别多想,从我在刑部大牢里见到大老爷,我就料到了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大老爷这般迫不及待。”
卫大伯本来就自私自利,不思己过,每每迁怒他人,当年他的母亲不也是因红菱之死而被迁怒至难产而亡吗?何况,卫太太和卫源在谋逆案里确实算不得无辜,卫大伯为了撇清干系,自然有千般理由万般作为。
再说,卫若兰更了解世情,似卫大伯这般的人不知凡几,十个当中有八个会以残花败柳为由休弃入狱之妻,哪怕这位妻子本身清白无辜,可他们却觉得名声不雅。
剩下的两个未被休弃的,一个苟延残喘,一个自杀谢罪。
黛玉明白其中根由后,瞪圆了似睁非睁的眼,竖起了似蹙非蹙的眉,恼恨道:“怎么就没人肃清狱中这些腌臜?纵使世间女子的确有罪,也不该受此欺辱。”
卫若兰摇头一叹,道:“你说肃清,可是谈何容易?近些年当今圣人对此事颇为仁厚,设有女监不说,许多官员获罪,其家眷都是关押在府邸后院,已较从前强了十倍。但是,人心难测,有依旧欺辱女犯的狱卒,也有不体贴自家眷属的亲人,不是一句肃清可以解决的。”
黛玉默然不语,她何尝不明白卫若兰话中所说的道理?只是身为女子,原本就遭受万般不公的待遇,如何不对此心生怜悯?
她仍然认为,获罪入狱不是卫大伯休妻的理由。
可是,卫大伯偏偏就以此为由而休弃卫太太,世人竟然视为理所当然,都说卫太太是罪有应得,没有一个人记得卫太太也曾侍奉公婆并为他们送终守孝。因此,所谓三不去不过是一条不是人人都遵守的规矩,并不能保障世间女子的终身。
细心整理行囊,打点官差,又写信给流放之地的熟人,送走心如死灰的卫太太和卫源夫妻,黛玉对卫太太颇为尽心,待卫大伯回南,其琐事都由管家和管家媳妇料理。
卫大伯兴冲冲地回京,不愿灰溜溜地返乡,奈何旨意昭然,他不得不回。
卫家老宅已经被没入国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卫大伯理直气壮地要求卫若兰给他买个大宅子,并安排仆从以及衣食花费。
卫三叔和卫三婶连连嗤笑,卫大伯真是痴心妄想,从前漠视卫若兰,亲自将卫若兰过继出去,晚年倒是处处依赖卫若兰,真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幸以后伯侄两个一南一北,相隔千里,不然卫大伯留在京城定会对卫若兰处处指手画脚。虽说伯侄早已分家,但是顶着伯父和生父的名儿,卫若兰还真会受其掣肘。
卫三叔和卫三婶暗暗庆幸三房早早分家,他们家虽无伯府的富贵,但靠着卫若兰的庇佑,即使子孙无能,也能平安富足一世,不像卫大伯一家汲汲营营,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之所以说家破人亡,乃因卫太太母子夫妻身娇肉贵,流放数千里未必保得住性命。
卫家长房一脉算是彻底败落,幸好这一房还能继承卫家在金陵的祭田,祭田不入官,也算一点后路,只要卫大伯不胡作非为,便足够衣食之用。
卫若兰很快就安排卫大伯上路,只买了原来卫家的两房下人送到卫大伯身边。
不知不觉到了二月,卫若兰早已上班去了,黛玉观花赏柳,读书习文,反觉有一丝寂寥,不免有些闷闷不乐,总觉得心烦。
作为贴身丫鬟,丹鹤白鹭等人都十分清楚黛玉的心事,不知不觉已入卫门五年矣,因尚未有喜,又因卫若兰位极人臣仍然待她一心一意,外面那一干心怀嫉妒的小人便开始说三道四,一二年前就有,最近卫大伯家出事,说的人就更多了,不免有些风言风语传进黛玉耳中。
四个丫头并不是自小伴随黛玉长大,亦不如紫鹃雪雁几个贴心,更兼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安慰黛玉,只得去求嬷嬷们。
刘嬷嬷服侍黛玉多年,卫若兰和黛玉夫妻早有替她们养老之意,因此她比丫鬟更尽心。
刘嬷嬷仔细想了想,并没有直接去安慰黛玉,子嗣事关重要,别人再如何安慰都不如卫若兰的一句话,因此她私下找到卫若兰,说明黛玉心事。
卫若兰如何不明白?他知道黛玉的心事远比世人认为的重,毕竟在红楼梦中林家一门金绝,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黛玉的心事。卫若兰算了算日子,花朝节恰逢他休沐,便在这日一早带黛玉出城赏花散心。
卫若兰想替黛玉办生日宴,但因卫家出事不久,黛玉怕招了外人闲话,便不曾摆酒请客,倒是收了好些寿礼,精巧的贵重的难以尽述。
城外桃花开得好,俏立枝头,一朵朵攒在一起,美不胜收。
风吹面颊带来点点寒意,但是望着满目春景,心情不觉为之一清,抑郁稍减,黛玉立在花间,轻抚跟前的花枝,回眸对卫若兰一笑,竟令枝头的花儿不胜羞惭,簌簌而落,鸟儿亦不由自主地展翅飞去,不敢停留原处。
虽已成亲数年,但卫若兰仍觉惊艳,气息为之一窒,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山庙跟前的惊鸿一瞥,当真像是看到了仙子,如今这位仙子容貌更胜当时,真是自己的福气。
听黛玉轻声细语一句呼唤,卫若兰迈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卫若兰从袖中取出一物,不等黛玉看清就已经插在乌压压的髻上,笑嘻嘻地道:“花鸟都因你而失色,这些身外之物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黛玉娇嗔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今年我生日,你送我的是什么?”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拿下来,却是一支芙蓉石簪子,通体绯红,鲜明浓艳,簪身笔直,簪首却是一簇透雕的桃花,花瓣儿雕琢得极其轻薄,几点棉絮雕琢二成的花蕊十分逼真,乍一看和真花无异。
黛玉爱不释手,笑道:“哪来的?我看你天天忙忙碌碌的,不是上班,就是和我一块儿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可没见你有功夫去弄这个。”
卫若兰莞尔一笑,重新给她插在髻上,道:“就像你送我的印章,自然是悄然为之。”
“是你亲手雕刻?”见卫若兰点头,黛玉脸上浮现一点诧异,“你的雕工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明儿教教我,我得了一块好玉,正想给你雕一块儿腰佩。”
“你这是一双写诗作画的手,我可舍不得让你的手拿起刻刀,仔细伤着自己。”一阵风过,桃花在风中飞舞,黛玉有些瑟缩,卫若兰双手合拢,将黛玉一双小手拢在其中,随着暖意透肤,他的声音也像柔和的暖风,吹拂在黛玉耳畔,“瑶儿,我们从相知到相守,很不容易,你在我心里占据第一位,我不希望看着你为别的事情抑郁不乐。”
黛玉眼里浮现一丝忧伤,语气微微有些哽咽,“我明白你的心,可是别人都有了,就我没有,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里笑话你。”
卫若兰心中怜惜更胜。
他虽然也盼着后继有人,但是更加怜惜黛玉,又对世人看重子嗣之事添了三分不满,更可笑的是因无子便要纳妾、休妻,当然最不满的是那些以闲话来攻击黛玉的闲人。
紧拢黛玉双手,卫若兰柔声道:“笑话又怎样?咱们又不是为别人而活。你不用焦心,也不用担忧,有,固然值得欢喜,无,亦不值得绝望。虽说我过继到这一房本身就是为了子孙香火,但是身后事仍由我自己做主,你别把母亲的期盼放在心上,说到底,日子是咱们自己的,咱们不在意,何必要旁人多管闲事?”
黛玉眸中水色潋滟,盈盈地凝视着他,“我不是怀疑你的话,可是人的想法会随着岁月而变化,我怕有一天你会怪我。”心中的负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卫若兰待她的心意,她毫不怀疑,可是无嗣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年轻时不在意,年老了会不想要儿孙满堂?
卫若兰斩钉截铁地道:“不会!作此决定的人是我,怎会怪你?子嗣之事非你一人之过,我跟你说过那些奇书里的种种说法,有理有据,不能因为咱们没有孩子就全怪到你的头上。如果我将来变了心,就天打五雷轰!”
一语未了,黛玉抽出手掩住他的口唇,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不过是我听了几句闲话心里烦闷,哪里就值得你发毒誓?”
卫若兰笑道:“誓言之事其实都是虚无缥缈,若当真有用,也就不会有那些变心的人了。”
他捧起黛玉的脸,眸中满是柔情,“瑶儿,我现在觉得平安喜乐,咱们家有你,有我,日夜相对,不离不弃,真有个孩子,我反而怕你的心思都到他身上了,不再理我。所以,我们顺其自然,有了,是圆满,没有,亦不是缺憾,而是逍遥自在。”
黛玉面上一红,竟和旁边的桃花一般,不知是桃花映红了人面,还是人面映红了桃花,在旁人眼里,只有璧人一双,如诗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