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了,陈麒仍执掌户部,当然,他身上不止户部尚书一职,兼任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下面六部尚书许多事都得来请示他,每日忙碌异常,今逢国丧,正在户部坐镇,指挥下面打点送灵所需的花费,但是没想过会有官宦人家前来缴清欠银。
凡能从国库中借得钱粮的多系勋贵世家,撇开已还了的几户,剩下各家手里分明有钱挥霍,大约是觉得借银的人家遍布朝野,朝廷不敢十分治罪,越发肆无忌惮地只字不提。
另外,至今未偿还的人家都是所欠银两极多,负荷不起,一直以来都装聋作哑。
旨意颁布至今五十一天,户部因国丧支出去的银两如流水似地淌出去,却不见有一户人家过来还债,猛地听说贾赦父子前来缴还祖上之亏空、欠银,陈麒不由得一呆。
上回贾赦以赖家所抄之家产偿还时由陈麒派人查收,亲自过目重写账目,清楚荣国府积欠下的亏空、欠银尚余七十余万两银子,他亦深知荣国府内囊早尽,全靠管家奶奶暗中典当东西支着架子不倒,正觉得荣国府怕是还不起,谁知他们就带着一大群人抬着银子来了。
陈麒忙迎了贾赦进来,一见面,贾赦拱了拱手,开门见山地道:“大学士,自从得了圣人下的催缴钱粮之旨,想到祖上留下来那一笔烂账,我的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辛辛苦苦四五十天,又是卖东西卖人,又是卖铺子卖房,又有两个出阁的姑奶奶各送一万两银子回来,于是东拼西凑好容易凑够了七十多万两银子,请大学士查收。”
不独陈麒,正在户部上班的侍郎郎中等官员都大吃一惊,暗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荣国府建造了搜神夺巧的大观园后,居然犹有余钱还债,他们常和钱粮打交道,心中如何不知荣国府内里是何等景况,如何不知两笔总账数目。
陈麒喜笑颜开,一面命人打开清点,一面请贾赦入座,道:“贾将军如此忠心,愧煞许多人也,待我回禀圣人,圣人必有嘉奖。”
贾赦摆摆手,道:“积欠多年,今日才还清,圣人不怪罪已是嘉奖。”
他的一等将军之爵其实也是一品,不过比不得陈麒的实权而已,况且他的外甥女黛玉嫁给了陈麒的外甥卫若兰,两家勉强也算得上是亲戚,言谈并不疏离。
陈麒看着众人清点金银,将户部所有的大秤、戥子等都用上了,称过后一笔一笔地记下来,以免错漏,闻听贾赦此语,笑道:“圣人下旨至今,无一家来还,贾将军乃是头一个,且是一次还清,圣人该当大悦才是,如何会怪罪将军?”
贾赦叹道:“亏空也好,欠银也罢,几十年下来,算上利息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只还了本金却没还利息,着实过意不去。奈何家里已倾家荡产,实在是还不起了。”
贾琏凑齐东西时,偶然想到利息,拿着算盘用了半日,那利息吓得贾赦当天没吃下饭。
陈麒闻言莞尔,道:“将军切莫如此想,将军还钱时想到利息,旁人连本金都不来还,和他们相比,将军之忠心可昭日月。”
贾赦羞惭一笑,心想自己正等着这句话,不过陈麒的话再好都没用,得长泰帝来说,而且拿回祖上的拮据、销了祖上的亏空才算放心,不然自己银子还了,账目却未销,将来又催缴钱粮,自己一家子岂不冤枉?
这里忙忙碌碌清点金银,大明宫内长泰帝已见到了贾赦的折子,看完,笑对戴权道:“荣国府果然有钱得很,才四五十天就凑出这么多银子,别人家举家之力怕都没有。”
戴权忙回道:“贾家一干人等出手向来阔绰,已非一日。”
长泰帝批了折子,随手撂在案上,道:“一会子你亲自送过去,等贾赦回家后,再命礼部奉朕的旨意,赏赐贾赦金、玉、翡翠如意各一柄,金杯四只,妆蟒四匹。”
戴权躬身应是,心知是长泰帝对贾赦的嘉奖,忽又听长泰帝道:“朕记得贤德妃省亲那年赏赐端午节礼时,往后每逢节礼都无贾赦夫妇及其子的?头一回端午节礼别人得的是什么香如意、玛瑙枕的,可惜别的都不应季,纵有也是旧的,再赏两个香如意和一对玛瑙枕与他。”
戴权跟随长泰帝日久,平时说话亦无忌讳,陪笑道:“既然陛下为贾将军不平,何不另外赏赐些别的恩典?或是赏个职缺。”
长泰帝摇头道:“他们父子两个都做不好官,如今有虚衔足矣。”
戴权会意,下去遵旨料理。
贾赦接到已有蓝批的折子,毕恭毕敬地听戴权悄声笑道:“好叫老大人明白,陛下龙颜甚悦,命我传旨礼部,自有老大人的好处。”
贾赦心知所谓好处就是一些绸缎玩意儿,不值钱,但却是难得的体面,尤其是他家每况愈下,今得长泰帝隆恩,便是对自己无益,也对儿孙有好处,因此,听完忙向戴权道谢,拉手时悄悄往他袖子里塞了一个轻飘飘的荷包。
戴权眯眼一笑,心道贾赦果然懂事,又与陈麒说了几句话,方扶着小太监的手往礼部走去,将长泰帝先前的旨意告之。
却说户部官员已查清所有金银的数目了,折算成银子,共计七十三万零五百六十七两三钱,总数比荣国府所欠的银两多了二万一千三百二十七两,原来贾家累积欠银连同亏空并不足一百万两,上次还了二十八万两有几。
陈麒意欲将多出的退还给贾赦,不料却听贾赦道:“还上的金银器皿熔化后铸成官银,定有些许损耗,多出的几两银子就是这笔银子,倒不必退还。而且,凑这笔银子时,我得罪了好些人,拿回去反倒不好分。”七十万两银子都还了,损耗银子一同给了,更显忠心。
陈麒静静地看了他几眼,蓦地一笑,道:“既然恩侯这么说了,那我就全盘收下,亦悉数禀明圣人,记恩侯一功。”贾赦言谈颇健,半日工夫,陈麒就和他以表字称呼了。
此言正合贾赦之意,假作推辞一二,方携子离开。
到家不久,接到了礼部奉旨赐下的东西,一家子感恩戴德,欢喜难以尽述。
京城中各家虽笑话荣国府为了还债就这样倾家荡产地卖东西,但是还债是好事,并非为了挥霍,倒是有不少人家十分称赞,笑话的却是一些不肯还钱的人家。
贾琏和凤姐丝毫不放在心上,他们只觉得心头的大石移走,顿时神清气爽,他们一房本无什么大罪,偏这一宗落在贾赦头上,累及儿孙,如今没有亏空没有欠银,下剩一点子小事反倒不影响什么了,治家不严、逾制等都是小事,毕竟贾赦住在东院,另开了大门。
心里一高兴,凤姐忍不住陪着贾琏吃了几杯酒,醉醺醺地道:“别的不说,咱们一双儿女必然不会有事了。我想起四妹妹来,不如过继到咱们家,和宁国府撇清。”
贾琏诧异道:“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凤姐脸红耳热,倚着靠枕道:“从老爷打算还钱,我就在心里盘算,四丫头费尽了心思都没能说动珍大哥哥和珍大嫂子一同还钱,那府里罪名儿又多不胜数,就跟二老爷一房似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何苦叫四丫头干干净净的一个丫头受他们的连累?横竖四丫头生下来就抱到了咱们府里,跟咱们家的姑娘一样,反倒是那里像是外人似的。”
贾琏低头想了想,深觉有理,惜春过继到自己这一房,便是不出阁不出家,也能平安无事。相处这么些日子,他亦觉得惜春极好,比迎春还伶俐些。但是,惜春是贾珍的胞妹,贾珍未必愿意同意将惜春过继,过继也得贾赦同意。
凤姐听了贾琏的担忧,笑道:“这有什么为难?东府里若看重四丫头,如何这么些年不闻不问?再说,将四丫头过继过来,他们不必费心四丫头的终身,也不必费一副嫁妆。”
贾琏道:“东府里人口少,何至于连一副嫁妆都舍不得?过继给咱们,到底名声不好。”
凤姐嗤笑一声,道:“别说什么名声,那府里有什么名声?你去外面访一访,谁不说他们府里只门口两只石狮子干净,连四丫头自己都明白,所以这些年总不肯过去。多少肆无忌惮的事情都做了,还怕过继这么一件小事?咱们只需对外说,四丫头命格和咱们府里合,这些年一直住在咱们府里,长到如今这么大,可巧又遇到个和尚说,过继了日后才能平安,所以才想着过继了她。珍大哥哥和珍大嫂子听了,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贾琏笑道:“他们同意了又如何?得老爷愿意,也得四妹妹同意,三方都同意了才好说。正如你说,不必东府里费嫁妆,可到了咱们家,老爷太太能愿意出这笔?老爷都说他那些东西连我都别想,只给萱哥儿。”
凤姐吃酒吃得浑身发热,解开衣襟上两个扣子,散不掉脸上的热气,闻声道:“你去劝老爷,我去问四妹妹,四妹妹本来就和咱们亲,从小儿不知父母音容,虽有哥哥嫂子也跟没有似的,听了这个必然是愿意。至于嫁妆很不必担忧,一则四妹妹这样的女孩子嫁进高门大户反倒不好,既非高门大户,自然不必大笔嫁妆,和聘礼持平即可,二则咱们年年有进项,出几千两银子也不算什么,三则林妹妹昔日笑语,等四妹妹出阁她要给预备一份嫁妆。你将这些话告诉老爷太太,老爷太太听见不花自己的钱,也就没有不愿意的道理了。”
黛玉出阁后,凤姐越发和惜春好了,不忍她受宁国府的牵连,而且她头一个月服侍贾母等人随祭时偶遇了几户人家,其中国子监祭酒张志正的夫人和她言谈十分相契,他们家排行第二的哥儿今年十六岁,已中了秀才,凤姐早先想给惜春说亲时就打听过了,觉得极相配。
为了说服贾赦,凤姐又将好处告诉贾琏,道:“二爷就跟老爷说,明儿四妹妹出阁,咱家就多一门姻亲,像张家这样的人家,对萱哥儿读书的前程极好。”
心事了却,风姐没想靠惜春联姻博好处,这门亲事又不知成不成,但足够说服贾赦了。
贾琏点头一笑,道:“奶奶亦误了,四妹妹过继到咱们家,就是一等将军的嫡女,比二妹妹身份还贵重些,纵使嫁妆不足,名声儿却比之前强几倍,咱家可是还了银子,因此你说的这些反倒不合适了,倒是能替四妹妹找个大户人家秉性恬淡的嫡次子或者三四子。”
凤姐听了,沉思道:“二爷说得不错,快去跟老爷说罢,早些儿把四妹妹过继到咱们家里,就是咱们的亲妹妹了,日后给四妹妹说亲也名正言顺。”
见凤姐执意想将惜春过继过来做小姑子,一双儿女也喜与惜春顽闹绘画,贾琏只得赶在送灵前回禀贾赦,凡是凤姐说的好处他都告诉贾赦,果然听贾赦道:“到底是女儿好,咱家凑银子时,二丫头和林丫头都送了银子回来,我心里记着她们的好处。四丫头跟咱们家的女孩子一样,一向养在咱们这里,名正言顺做了女儿,我就又多一门女婿,可比侄女婿亲百倍。只要那府里珍儿愿意,我这里不反对,等送灵回来,直接过继。”
贾琏松了一口气,忙又马不停蹄地去问贾珍。贾珍和惜春并无兄妹情分,脸上略犹豫一番,听到贾琏对外说的理由,极全体面礼数,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至于惜春,听说贾赦和贾珍都不反对,自然满心愿意。
贾母等人送灵回来方知此事,见贾赦和贾珍都愿意,劝了两句不听,也就撂开了,毕竟惜春在跟前长了这么大,颇有祖孙情分,待惜春过继到贾赦名下,虽然不能设宴庆贺,但是迎春和黛玉等人都送了礼物过来,心里都替惜春欢喜。
黛玉远在平安州,和她礼物一同进京的,还有卫若兰的折子。
此乃密折,全靠长泰帝和卫若兰跟前功夫最厉害的心腹来回押送,进宫也是姜华等人接进来,不假手他人,亦不经内阁,抵达京城后,即至大明宫。
长泰帝命姜华送到跟前,拿出一把钥匙,亲手打开锦匣,取出折子细看,折子依旧是按着从前书信中的法子所写,而且装密折的匣子只有长泰帝和卫若兰有钥匙,一旦有人以外力破坏,匣内之物全数被安装的机关绞碎。
这样的匣子全是长泰帝命工部精心制造出来的,至今只得五个。
长泰帝才看完折子上的头一段内容便已龙颜大悦,原来卫若兰暗中窥探苗白两个匪首家里几个月,终于寻到了机会,将之一网打尽。
卫若兰在折子里并未十分详述,只说自己仗着轻功,暗中跟踪苗、白二人,大约是因他来平安州后只知操练将士,未有动作,苗白二人暂松警惕,复又来往走动起来,卫若兰趁机寻到两家藏匿财物之处,又拿到了别的证据,带兵突袭,顺利抄没苗、白两家。
卫若兰曾说要揭发苗家再动手,以免引起民愤,但是事到临头却没有如此做,正值正月百姓忙于年事时,他拿下两个匪首之后,没有声张,而是连夜审讯,悄悄地抓捕掩饰匪徒身份的护院仆从,不给另外七家发觉的机会,同时又迅速抓到了其他的七个当家,皆是平安州一带的高门望族,分布在三个州城。等到查封其家产后罪证确凿,才将抓捕到的护院仆从人等就地格杀,匪首则是审完即杀,唯恐被其寨主派人救回,无辜的仆从人等正收押着。
卫若兰并非嗜杀之人,此次只杀这些罪大恶极的匪徒,未伤及其家眷和无辜仆从,虽然这些匪徒之罪早已连累家人。
至于九个当家手底下的小头目除了一两个在当家宅内做管家外,余者都不是家奴,而是另有门户,皆是平安州一带州城中的大户人家,资产最薄者也有数万之巨,卫若兰命十万大军中的六万大军齐齐出动,并封了各个州城的城门,总算没叫他们逃脱。
值得一提的是,平安州知府马广庆就是其中一个当家,号称二当家,手底下的亲兵和其家丁一样多系匪徒,也有十来个官员与匪徒勾结,这些官员却不知二当家是马广庆。
这么一来,牵连竟是极广,卫若兰并未心慈手软,悉数处决。
此役斩杀匪首九人、小头目四十七人、匪徒三千一百二十五人,和匪徒勾结的官员大小一共十九人,查抄出来的房舍地亩、珠宝首饰、古玩字画、绫罗绸缎等物难以估算,金银数目却清楚,乃是黄金九十六万七千两有几,白银八百一十二万两有余,又有九个当家极不起眼的庄子里暗藏兵器铠甲等堆积如山,存储的粮食足够平安州内外所you百姓十年之用!
长泰帝乍见卫若兰立下此功,十分喜悦,随即又惊又怒,原来卫若兰在折子里说那些堆积的铠甲兵器竟似出自朝廷所造,和大营中将士所有一般无二,询问营中老兵时才知,过去一二十年来他们常常短缺这些东西,一直没听说被匪徒抢劫,只道是被上面官员贪污了,没想到会落在匪徒手里。
若是没派卫若兰早早去平安州,这些匪徒是不是就要反了?如此训练有素,进退自如,而且行止严谨,只怕这些人不是匪,而是借匪之名养私兵。
念及于此,长泰帝急于知道九环寨寨主的身份,继续往下看,却看到卫若兰在折子里又道,寨主尚未抓到,但已有眉目,剩下匪徒约有五千之众,业已打探到所在,只是此次接连斩杀匪首和大小头目匪徒等,怕已经打草惊蛇了,不知是否能全部剿杀。
不过,九个当家连同手下匪徒全部折损,料想那寨主即使不是孤掌难鸣,威胁也已经十分微弱,若再杀了寨主,剩下匪徒自成一盘散沙,容易对付。
彼时已肃清平安州内外,不用担心有人截取折子,且折子、锦匣和押送之人都严密,故卫若兰在折子内请求长泰帝允他先斩后奏之权,概因那位九环寨的寨主身份非比寻常,审讯九个当家,他们口里的寨主全部指向一人,那便是如今的平安州节度使章旷。
可惜的是,章旷行事谨慎,虽常有当地高门望族和官员人等前去拜见,但没留下什么确凿的证据,他又执掌平安州连同周围三四个州城的兵权,所以卫若兰不敢轻举妄动。
长泰帝怒极,倒是没在折子上批阅,而是另下一道手谕,装在匣内发往平安州。
他在手谕中只有一句话,那便是擒贼先擒王,不管九环寨的寨主是不是章旷,都叫卫若兰将之斩杀,凭卫若兰的武功,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解决。除了不知章旷是否是匪首外,章旷夫妇这些年的罪状长泰帝心里有数,按部就班地料理反倒是夜长梦多,乃因章旷曾经是义忠亲王的门下,太上皇驾崩之前,义忠亲王的儿子颇弄了些动静出来,如今也不知在密谋什么。
卫若兰接到手谕,正中下怀,悄悄焚了手谕后,趁夜潜回平安州城,在送折子回京和接到手谕的时间里,他已确定章旷就是九环寨的寨主,而且私下同如今的义忠亲王有联络。
长泰帝下这道谕旨,显然是心中有数。
章旷一死,其家人就容易料理了,而且章旷怕被发现,私兵财物都安置在别处,连章夫人都不知道,更别提他膝下的儿女人等了。
黛玉在庄内替卫若兰遮掩,心中着实担忧,不敢安睡。这几个月来,平安州内外连同附近州城可谓是腥风血雨,庄子都遭受好几次袭击了,幸亏家中护院仆从功夫极好,卫若兰早有安排,亦命一支精锐驻守庄子的周围,才没叫夜袭的匪徒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