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一听,心头猛地一跳,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二年卫若兰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当差,若是吃酒小聚多是与陈也俊等人一起,除了不能叫宝玉知道的事情外,其他时候也都叫上宝玉等人,因此交情越发好了。
宝玉不敢说,连忙摇头。林妹妹越发厉害了,夏天那会子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和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把闺阁之事传与外人知道,不许他将闺阁内的笔墨、针线等物传与外人看,不许他不经通报就进姊妹的房间,若不依她就恼了。宝玉生平最怕黛玉生气,忙不迭地都依了,虽较以往了多了一点子束缚,但他如今年纪大了,也渐渐知事。
卫若兰含笑道:“难道对我也不能说?”
宝玉想了想,笑道:“巧的很,偏生就卖到你家的铺子里,偏生你又认出这金骏马是户部赵大人给的表礼,为防你跟别人说,我只好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再叫人知道了。”
卫若兰点头道:“你放心,此事只你我知道,若再遇到,我也帮忙描补。”
宝玉放下心来,道:“我那妹妹你们都是知道的,姑父立了功,荫及妹妹,除了书籍字画,姑父没留什么东西给妹妹,昨儿妹妹问我知道府里的账目不知,我自然不知,也不耐多问,却知妹妹定是缺钱使了,就叫小厮悄悄把偷着攒下来的梯己拿给妹妹。”
卫若兰吃了一惊,暗道宝玉几时长大了?不觉将疑问说出了口,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来私自攒梯己钱了?”
宝玉长叹道:“还不是那年秦钟病重,我竟连给他治病买药的钱都没有,房里虽有历年来的月钱,一点儿都由不得我做主。饶是这么着,家里都还不许我出门探望秦钟,怕过了病气。若不是柳二哥,我竟真真要对秦钟愧疚一辈子了。故此,从那以后,我就瞒着别人攒些梯己,只茗烟一人知道,也都是他给我管着。”
为了贾母和王夫人等的颜面,宝玉没有说其他事。
林如海给黛玉留的五万两银子都让府里用在建造省亲别墅上了,此事人尽皆知,宝玉不是没听到。事后,黛玉连调理的补品都是自己拿钱叫小太监出去买,不妨叫他撞到了一回,想到林如海就没给黛玉留下什么钱,她手里除了月钱也就是朝廷发放的几两俸禄,还不够大老爷买一个女孩子,回头就跟贾母说了,建议贾母叫府里给每日送所需的药材。
贾母最是心疼这两个玉儿,又见宝玉知道疼人了,心里欢喜,遂叫来李纨吩咐一番。不料李纨十分为难,回说府里不常见这些贵重药材,且账面上实在支不出银子去采买。
贾母呆了半晌,苦笑后拿了自己的梯己叫人给黛玉送去,只说给她花,没用府里人去买。
自那以后,宝玉就开始悄悄攒梯己了。
卫若兰不知其内详细,猜测肯定不止秦钟这么一件缘故,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见了这金骏马,只道是你府中有人偷出来折变,方急急找你来问。既如此,明儿你就跟林姑娘身边的人说一声,这些东西不必往别处去了,只管往我这个铺子来,我吩咐掌柜的一声,叫他不声张,价钱给得公道,岂不是比不知根底的铺子好些?”
宝玉一想是这个道理,笑道:“那就承世兄的情分了。等我下回攒了梯己给林妹妹再这么告诉她,如今我书房里可是什么梯己都没有了。”
卫若兰心情舒畅,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才烫过的酒,假装不经意地道:“那年我在江南,也在林公家里住了几日,得到林公指点学业,在我心里,林公便和先生一般。屈指一算,竟已二年多了,林姑娘快出孝了罢?”
宝玉奇道:“原来还有这一节缘故?这一二年竟不曾听你说。妹妹二十七日除服,我房里针线好的丫头都被祖母叫过去给林妹妹做衣裳了。”
卫若兰听了,点头不语。
冒雪亲自送宝玉回荣国府,卫若兰揣着还给宝玉宝玉却不愿意收回的金骏马又回了珠宝铺子,问掌柜的道:“我叫你们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掌柜的早先就想说了,就是没得空,闻声道:“已经找着了,费了好些功夫。”
说着,掌柜的请他去内堂,须臾后用托盘捧出三个掐丝珐琅锦盒来,拿了其中一个锦盒递给卫若兰,道:“费了一年多的功夫,耗费无数,好容易寻到几块哥儿说的宝石,这是其中成色最好的一块,想来符合哥儿的要求。”
卫若兰从记忆里得知有一种红蓝两色同时出现一块宝石上的鸳鸯宝石,遂命人寻。
他打开锦盒,盒内垫着红锦,其上放了一块宝石,原也并不如何稀罕,奇在这块宝石竟是红绿两色,红的鲜艳,绿得浓郁,近似鸽血红和祖母绿了,两者相交,宛若鸳鸯。
掌柜的陆续打开另外两个锦盒,里头亦是两色宝石,却都不是红绿,而是红蓝两色。
如他所言,成色确实不如红绿宝石。
卫若兰笑道:“这就是我说的鸳鸯宝石了,我原道能找到红蓝两色同时出现的宝石已经十分难得了,没想到竟然找到了一块红绿鸳鸯,世上怕难找到第二块了。你看这块红绿鸳鸯宝石能做什么首饰?明儿叫铺子里手最巧工艺最精湛的师傅做首饰。”
掌柜的比了比红绿宝石的大小,回道:“这样罕见的宝石,不适合一股脑儿地都镶嵌在首饰上头,戒指和耳环倒罢了,若做绾在发髻正面的凤钗,更适合众星捧月式,以红绿宝石为月。这么一算,宝石尽够了,还能剩下一些儿做别的。”
卫若兰想了想,叫人拿新首饰款式的画册出来,翻看良久,亲自挑选了一副极精巧的五凤展翅挂珠钗,命将红绿宝石打磨后取代钗上大珠,其他压鬓、挑心、抹额、戒指、耳环等款式皆和正钗配套,戒指做成可以调整尺寸的,吩咐道:“这套头面的款式以后就不必再给人做了,鸳鸯宝石先按着首饰来做,倘若剩了宝石,就给我做一个抹额,或是一个戒指。”
掌柜的一一答应,笑道:“哥儿莫不是将来要送给奶奶?”
卫若兰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拿起另外两个盒子里的红蓝宝石打量良久,成色和大小虽不如红绿宝石,但也很稀罕了,道:“这两块红蓝两色的鸳鸯宝石先放着,不用叫人知道,明儿我有用,做别的。”
掌柜的应是。
卫若兰又看画册,挑出七套首饰款式,道:“别的都可往后推推,独我说的这八套首饰早些儿用心地做出来,我有用。和先前一样,这样的款式不用给人做了。”
掌柜的一听,当即明白这是打算做纳采之礼了,卫若兰官居四品,纳采时的绸缎首饰可用八数,只不知道卫若兰想向谁家提亲。他原是陈氏的陪房,后来跟了卫若兰,也是一心一意,虽然好奇之至,但却清楚自己明白就是,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不能多嘴。
叮嘱完,外面大雪犹纷纷扬扬,卫若兰冒雪去了别院。
却说宝玉回到家,众人联诗已毕,先灌了他一杯暖酒,方笑道:“才联了几句你就出去,真真落在了后头,才大嫂子说了,我们亦觉得雅致有趣,罚你去栊翠庵找妙玉讨一枝红梅来。”
宝玉原乐得如此,应完就去。
李纨意欲派人跟上,黛玉却道:“不必,有了人跟着反不得了。”
旁人都道极是,推窗赏雪时,宝玉尚未归来,忽见澄碧打着青绸油伞过来,人未到跟前就扬声道:“姑娘,快些回去,皇后娘娘命人赏了东西来。”
黛玉听了,忙忙别过众人,径回房内,果有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带着小太监久等了。
见到黛玉回来,夏守忠请了安,笑嘻嘻地阻止黛玉谢皇后之恩,道:“皇后娘娘在宫里算着姑娘除服的日子,早早地命人给姑娘做了几身衣裳首饰,吩咐老奴给姑娘送来,等姑娘除服后好穿,又叫老奴跟姑娘说一声,除服后第二日可得记着进宫,娘娘在宫里等着。”
黛玉一一谢过,一一遵从。
夏守忠又悄悄道:“上个月秋围,皇后娘娘得了皮子,偏因才硝制完,臭气未散,等好了再给姑娘做衣裳,娘娘给姑娘留了好些上等的,谁要都没给。”
黛玉道:“娘娘对我已是十分厚爱,又何至于只给我不给人?倒叫我惶恐了。”
夏守忠笑道:“这也是因娘娘喜爱姑娘为人。”
那边刘嬷嬷已封了茶钱,夏守忠接连推辞几次方收下,径自带人去了,也没去贾母上房和王夫人上房索要过年的银子,不过是因黛玉的颜面罢了。
紫毫等宫女儿早叽叽喳喳地查看皇后所赐之物,惊叹之声此起彼伏,紫毫抱着一个大包袱在床上打开,其中的斗篷铺开,火红入眼,惊叫道:“姑娘快来瞧瞧,竟有一件火狐皮里子的斗篷!火狐皮本就难得,颜色鲜艳的火狐皮更难得,最难得的是这些拼在一起的火狐皮整体一色,天衣无缝,这得费多少工夫?还有一个大风领和昭君套。”
黛玉走近看了,心中感激之情难以言喻。
凑出一件斗篷所用的皮子,不知道得花费了多少时间,尤其凑出同一样颜色的皮子,便是斗篷的大红羽缎面子也是今年外国之贡。
另外,首饰、衣料,应有尽有。
姊妹们做完诗,又陪着贾母逛了一回,等贾母歇着了,才得空过来齐齐要看,黛玉本已命人收起,耐不住他们要求,只得打开与他们瞧,惊讶之余,他们又觉羡慕,都指着那件火狐斗篷道:“老太太一直惦记着,到了你除服那日,定然要摆酒请客,等你脱了孝衣,就穿这件斗篷出来,叫咱们瞧瞧是何等风姿仪态。”
黛玉摇头道:“哪里用得着如此,没的叫人笑话咱们眼皮子浅,非得穿出来炫耀。”
说完,忙以妙玉送给每人一枝的红梅以及她们在园内做的红梅诗岔开。
一时贾母房中传饭,叫众人过去吃,黛玉因在芦雪广里先吃了些东西,途中又灌了风,且晚上也不喜多吃,便不曾去,只在自己屋里喝了点儿汤。
次日雪晴,惜春过来,道:“林姐姐,得了闲快到我那里去,老太太只管催我画秋天里刘姥姥来时的景儿,本就不曾画完,偏生老太太昨儿见到二哥哥和琴姐姐抱红梅的情景,非叫我先画出来,我不得不答应,偏我画不出来,姐姐快去帮我。”
黛玉笑应。
及至到了暖香坞,温香拂面,黛玉听惜春道:“也不知老太太是怎么想的,昨儿晚饭后在上房里竟问薛姨妈关于琴姐姐的生辰八字。”
黛玉一呆,悄声道:“云妹妹不是住在潇、湘馆里?”
惜春亦悄声回道:“我当时也纳闷儿呢,老太太和太太打擂台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连下人都说根据老太太的意思,二哥哥和云姐姐是一对儿,只是年纪小没提,过一二年都大了,必定提出来。老太太今儿忽然问琴姐姐的年庚八字,倒像是替宝玉求配琴姐姐的意思,幸而琴姐姐已经许了人家,这是薛姨妈说的,还是翰林之子呢!”
常和黛玉来往,惜春知道的远比其他人多,况她天性聪颖,凡事看得比别人更透。
黛玉想了想,忽然了悟,道:“我知道外祖母的意思了。”
惜春忙问,她凑到惜春耳畔道:“琴妹妹兄妹俩进京时早说了缘故,是要进京发嫁,因梅家上任去了才住在这里,你说,谁不知道她已经定了亲?外祖母定然也知道。今儿那么问薛姨妈,不过是告诉薛姨妈,薛家的姑娘她老人家看中了琴妹妹,没相中宝姐姐。”
惜春细细一想,拍手道:“姐姐说得倒有几分意思。早先老太太给宝姐姐做生日,我就觉察出老太太似乎说宝姐姐年纪大的意思,后来在玉虚观张道士提亲,老太太偏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又问云姐姐的金麒麟来告诉大家凡是闺阁千金哪个没有金,昨儿又这么说,我越发觉得老太太是不赞同金玉良缘了。亏得薛姨妈和宝姐姐心性稳重,竟一点儿表情不露。”
黛玉道:“怕是外祖母枉费了心思,到底二太太才是宝玉的亲娘,外祖母一年比一年老迈,二太太之势却因贤德妃娘娘越来越盛。”
惜春笑道:“理他们呢,凭他们怎么争去,和咱们不相干,咱们过自在日子。”
姊妹二人笑闹了一番,又讨论画儿。
时光如流水,转眼几日过去了,除服在即,黛玉也不管园内纷纷扰扰的其他事情,一心想着如何祥祭。贾母已命鸳鸯将衣裳首饰都送来了,她正看着人收拾,忽见宝玉穿着一件雀金呢面的乌云豹氅衣过来,金翠辉煌,碧彩闪灼。
黛玉见状笑道:“前些日子她们都说老太太疼琴妹妹,怕你我心里不自在,谁知今儿老太太就给了你一件比凫靥裘更好的。”
宝玉一怔,笑道:“何出此言。”却不敢问黛玉那日在蘅芜苑听到了什么。
黛玉喝了一口红枣蜂蜜茶,笑道:“蠢材,蠢材,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野鸭子毛和孔雀毛你说哪个贵重?你穿了这件衣裳出去,我保管没人再说老太太疼琴丫头越过你。”
宝玉笑道:“天阴着怕下雪,老太太才给我,难道不疼你?”
黛玉一笑,命紫鹃拿了些尺头清钱荷包糕点出来,道:“前儿晴雯和鸳鸯珍珠几个替我做衣裳,我都知道,着实累着她们了,这些东西拿去给她们,晴雯那份你回怡红院时捎给她。听说袭人的娘前儿没了回家送殡,你房里都是晴雯麝月两个管事,怕也抽不得空儿再来老太太房里。你跟她说,原是我谢她的,不必她拿了东西再来吃风。”
宝玉道:“我的丫头不就是妹妹的丫头,使唤她做一些针线累着什么了?还用着妹妹谢她。惯得她越发张扬肆意了,连我都不敢说她。”
黛玉听了笑道:“若说惯,不知道是谁呢。”
宝玉不觉一笑,只好命丫鬟拿着东西回怡红院,晴雯正和麝月在屋里笑闹,嚷着说做了几日活计累得慌,叫麝月给她揉肩捶背。
麝月道:“你别在我跟前充小姐的款儿,等袭人来了,你敢叫她伺候你?”
晴雯冷笑一声,翻身坐起,道:“谁敢叫她伺候人呢,该是人伺候她才是!前儿赫赫扬扬地家去,又有丫鬟,又有婆子,又有跟车的,穿着几件太太给的衣裳,得了大奶奶的安排,就张狂得不记得回家作什么了!你们见天地装神弄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的那些事儿!”
宝玉忙道:“我就一会子不在,你们就磨牙。晴雯快过来,林妹妹给了你些东西。”
晴雯探头看时,伸手拿起一匹尺头,道:“这料子好,是上用的,我在老太太房里见过两次,做袄儿最好看,配松花裙子。我一会子就做去,才不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这才是大家小姐的体统,该给赏钱便给赏钱,该给料子做衣裳便给料子,都是新新的,随便给几件旧衣服够做什么?没的让人恶心,偏你们这些人还当好东西捧着。”
麝月笑道:“罢罢罢,我们是说你不过,正经忙你的去罢,亏得袭人走后这两日你不在家,倘或你在家,我们都不得清净了。”
晴雯撇撇嘴,径自裁剪去了。
因黛玉除服一事,宝玉近来总不出门,不管谁来请,都借病推了,不是在怡红院和丫头们胡闹,就是去贾母房里看人送帖子。
贾母虽不大往各处走动,但世交情分尚在,十七日一早,宾客盈门。
黛玉祭完亡父,除了孝服,换上贾母给她做的新衣,方出来拜见来客,并致谢四方。
贾母恐她初次会客胆怯,沉吟片刻,吩咐凤姐叫三春和湘云、宝钗姐妹一并作陪,此时众人方见到贾家的姑娘,无一不是绝色,皆极口称赞,各送表礼。
难得受贾母之邀,卫母带着一双儿媳都过来了,而陈麒之妻方夫人受外甥之恳求,亦来了。卫若兰对于自己的亲事早有想法,意欲跟妙真说明心意,又恐唐突,总觉得中间有人做媒更好,忽然想起一直都疼爱自己的大舅母,千万拜托了一番。
方夫人素喜若兰,兼这二年丈夫因卫若兰得了不少好处,待卫若兰越发好了,又知卫若兰极有主意,闻得他想娶林公之女为妻,便先过来一探。
初见黛玉,方夫人顿时呆住了。
方夫人自恃见多识广,这些年见到的绝色女子不知凡几,哪知今儿却是出人意料,贾家这些女儿不负盛名,果然尽皆出色,其中最出挑的却是黛玉,虽然丰腴不如宝钗,娇艳不如宝琴,又稍显纤瘦了些,然观其容姿、察其气度,风流标致,非钗琴等人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