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以往放得很开将嗓子的宽度拉得无限大,此刻汪晓东像是在嘴里面含着什么似的,他把目光转投着落在一旁的房角处:“唐二,我已经跟我爷爷说得很清楚,不管我和你的关系以后是何去何从,但你确实是我汪晓东真真切切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终生不娶。而且若然你后面再有什么意外,我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我都要把这账算在他的头上,我会跟他彻底断绝爷孙关系。”
呆若木鸡,我怔滞在地,双手不自觉团在一起狠狠搓着,老半响愣是接不上一句话。
似乎对我这番沉默以对不以为然,汪晓东双眉往上一挑,他用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宛若局外人般阐述着的是别人的事,他说:“我爸妈在我两岁的时候,双双出车祸死了。老爷子只有我这么个亲人,我要真跟他断绝关系,他临老就没个给他端骨灰盒的人,这是最能震慑住他的事了。”
先是愕然,我的眉头紧巴巴的皱了起来。
难怪我与汪晓东认识这么两年以来,不管他是多老不正经,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双亲,原来他是自幼失去了父母。
我这才惊觉,汪晓东他才不像我之前以为的能比张代好命到哪里去,他其实本质上跟张代的际遇差不多,他们都是打小生命里就有那两项缺失,只能从隔代的爷爷或奶奶那里,讨得那丁点温情。
如此这般,我几乎在顷刻间理解了汪晓东这种分裂乖张的性格,原生家庭的土壤如何,大部分可以奠定生长在上面的果子,是什么口味的。
张奶奶与人为善足够慈爱,张代的性格里多少有暖的一面,而汪老头自傲甚高,汪晓东自然会多少会秉承着,动不动就能以自己是什么富二代自居。
但他在本质上与张代无异吧,都揣着一颗特立独行而又分外孤独的灵魂。
喉咙里一阵阵的发干发涩,我强行挤了好一阵,才挤出这么几句:“既然你跟你爷爷说清楚了,道歉不道歉其实没什么的,反正以后他别再把我吓破胆就….”
从兜里把烟盒掏出来,汪晓东将它的开口扣在手掌上拍着,他抬了抬眼皮子,又垂下去,他再次将目光挪得离我十万八千里:“那可不行。我爷爷那个老糊涂,他是差点杀死了你,别说让他道歉,让他给你下跪都不为过。道歉这事,需要在某些人看来很虚,好像没啥意义,但这代表着道歉方对被道歉方重建的一个尊重,我爷爷必须要尊重你的,因为你值得被尊重。他就算不为他曾经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道歉,他也得为他对你那些轻视和侮辱,作出道歉。”
卧槽,我以前倒不知道像汪晓东这种人,他的嘴里面能冒出像湖水般深邃得让人要花点脑子去理解的句子来!
无所适从,我干巴巴嘿嘿一笑:“你今晚像开挂了似的,说话太深奥我有点听不懂。”
汪晓东咧了咧嘴:“听不懂也没事,反正像我这种人,正经的时间少,这种深奥的时刻更少。反正我这种人,还是适合吊儿郎当地活着,那样痛快。说句话都要拿捏来拿捏去的,做点什么都要瞻前顾后的,那种方式不适合我。”
掏出一根烟再叼在嘴上,汪晓东像变戏法似的将它点燃吐出个烟圈,他再拍了拍车身:“上车,我开快点,保证不耽误你多少时间。”
跟汪晓东乱侃了这么一连串的话之后,我的神志有些恍惚,整个大脑混混沌沌云里雾里的,我迟疑了。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不远处路灯照不到的暗巷里,忽然传来动静,我下意识投去半束目光,发现从暗巷里走出来的人竟是张代。
即使张代这丫没少做这种事,时不时在我不经意间像鬼一样冒出来刷把存在感,我都习惯了,但昨晚跟他开了一车,我再见到他有些不太自然,他快要接近我身旁时我下意识往侧边连挪几步。
还好这丫还算识趣,他没死望我身上凑,就立在原地站得笔直,他应该是听到了我和汪晓东所有的对话,他简单吐出几个字:“我也去。”
我以为汪晓东还会像之前那样无所不用其极换着法子挖苦张代,然而让我跌破眼镜的是,汪晓东居然顺风顺水地点头:“好,一起来。”
说话间,汪晓东移了移身,拉开车门:“你坐后面,我不习惯副驾驶上坐着个男的。”
撂下这话,汪晓东钻进驾驶室里,他摇下车窗睥睨着我,他脸上的表情模糊成一片,用那种让我完全窥探不到本质情绪的淡淡语气说:“你有伴了,不用再纠结个十年八年了吧,快上车。”
面对着这越发混乱的局面,我更是懵逼,怔忪间就像是脚下有胶水黏连得挪不开步子似的。
张代忽然移身到我和汪晓东中间来,他用身体将汪晓东彻底挡掉,他将目光凝视在我脸上,他换上严肃的神情,意味深长:“唐小二,你确实应该过去跟汪老先生当面说清楚,这样对大家都好。”
话已至此,我再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真的挺讨人嫌弃的,更何况如果张代也去,那多个人多个照应,汪老头他要再使坏,这次我们就直接跟他拼了。正能动手就别哔哔,真的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给他整个毫无招架力,被动承受了。
打定主意后,为避免不慎再与张代有姿态接触,我坐到了副驾座上。
张代没有再说什么,他很快坐到后面去。
估计这是张代和汪晓东几年以来,第一次同坐一辆车吧,反正在车上谁都没说话,气氛在沉默里被酝酿得分外怪异,好在沙尾离红树林不算太远,没一阵就到了。
下车之后,汪晓东叼着根烟吞云吐雾,他没吭声,只用手势示意我们跟上他。
汪晓东刚刚把门打开,肉松包就朝他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汪晓东抖了抖肩就弯下腰去抱起狗,他用宽大的手掌顺着摸肉松包的头,他回望我:“肉松包特别害怕我爷爷,你刚刚再磨磨叽叽一阵,估计它都要被我爷爷吓死了。”
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这话,我只得嘿嘿干笑。
没再说话,汪晓东用脚把门踹得更开,他侧了侧身,示意我们进去。
我还以为汪老头会在客厅里面临危正坐,就像一尊佛似的呢,但大厅里一阵空荡荡的,一个鬼影也没有。
今晚挺正常的,招呼我和张代坐下之后,汪晓东给我们各自拿了瓶矿泉水过来示意我们先喝点水,他这才扯着嗓子喊:“爷爷。”
循着汪晓东这一扯嗓,阳台那个方向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不一阵汪老头探出头来:“回来了?你先招呼客人坐一阵,我先把你衣服晾好。”
汪老头语气里洋溢不断的慈爱,竟让我恍如隔世到出现幻觉,觉得他压根就不是曾经想要我命的那个狠老头。
恍惚一阵,汪老头缓缓从阳台那边走出来,他一上来就狠瞪着汪晓东:“以后衣服不要扔得到处都是,都这么大个人了,多少学着收拾一下!”
被汪老头训斥着,汪晓东不反驳也不认怂,他而是说:“爷爷,唐二和张代过来了。”
汪老头这才将目光瞥过来,他的视线淡淡环视一下,又漫不经心地移到汪晓东的身上去:“北门那家面馆,应该还在营业吧,你去给爷爷弄个炸酱面过来。”
明眼人一瞅就知道,汪老头这分明是要支开汪晓东。
顷刻间,他那晚的残暴形象就像潮水覆上来,盖过他刚刚对着汪晓东所有的慈爱,我顿觉后背有凉飕飕的寒风侵扰,我有些坐立不安,就在这时与我隔着大半个位置的张代突兀伸手过来,安抚般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把手缩了回去。
至于汪晓东,他自然更是清楚他爷爷的这套把戏是什么目的,他眉头深锁,加重语调:“爷爷!”
神情无异,汪老头语气淡淡:“我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你快去给爷爷买炸酱面。”
迟疑一下,汪晓东将视线投过来,他与张代对视了大概有十来秒的光景,我也搞不懂他们能从视线的碰撞里交流出什么来,总之汪晓东把目光移开之后,他松口了:“好,我这就去买。”
汪晓东前脚一走,汪老头后脚就坐在我们对面,他瞥了瞥我,轻描淡写的语气:“唐小姐这些天睡眠和胃口,还好么?”
说实话即使此刻汪老头的身边没站着一串的壮汉,但我真是被他整怕了,他这么扫我一眼,我觉得骨头里都是凉意,可余光里张代的侧脸入眼,我的精神才不至于太过紧绷,我中规中矩:“挺好的。”
视线彻底凝在我身上了,汪老头的语气淡得跟一杯放久到完全失去内容的白开水:“这样看来,唐小姐确实跟我家晓东之前认识的某些女人不太一样,唐小姐的抗压能力,倒是不错。”
我勒个擦擦,刚刚我过来之前,汪晓东不是一本正经的说这老头子,是要给我道歉的嘛,这算是哪门子的道歉啊?
还是,这是有钱人上流社会特有的道歉方式,是我这种穷逼孤陋寡闻不懂欣赏?
吐槽归吐槽,我知道汪老头属于我完全搞不过的那种人,我就算再不爽,他没拉下脸之前,我怎么着也得供着,我没那么多条命,也不是次次都那么走运能死里逃生。
喉咙越发干燥,我努力吞咽着润了润嗓子:“谢谢。”
没马上接上我的话茬,汪老头坐在那里,他的身体反复挪动了好几下,又将他双手搓来搓去的,他都快把自己的手背搓秃噜皮了,他突兀往前倾了倾身体,一把将旁边正呆头呆脑的肉松包抓抱放在他的大腿上,他垂下目光看着正不断挣扎着的肉松包,他像是克服了上刀山下火海般的困难,从嘴里面挤出干巴巴的一串话来:“唐小姐,我为我前些天对你犯下的暴行真诚道歉,希望获得你的谅解。”
真的觉得有些人,他是不适合对着别人低声下气道歉的,反正汪老头此刻嘴里面吐出来的话,跟他的气场分外违和,我无所适从,怔了好一阵都没反应过来,后面是张代用手推了推我的胳膊,我从神游中惊醒,接茬:“嗯嗯。”
看来汪晓东说得一点没错,肉松包是真的特怕这个老头子,被汪老头一摸头,它就惨叫不止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有些看不下去瞬间忘记畏惧,嘴一快:“汪老先生,你还是放过肉松包吧。”
脸上浮起一层讪讪然,汪老头迟疑一下,他倒是把肉松包放到了沙发上,肉松包就摇摇晃晃的从沙发上滚下去,跑得老远。
再有些干巴巴环视我与张代一阵,汪老头转而对张代说:“小代,我也得给你说句对不起。以后有机会你带着唐小姐上门造访,我亲自给你们下厨做饭。”
波澜不惊,张代语气淡淡:“那我在这里,先谢谢汪老先生。”
汪老头正了正身体:“那你们回吧。”
随着汪老头这话,张代丢给我一个眼神示意,我赶紧跟着他的步调站起来,但当我们正要迈开步子,汪老头却又冒出一句:“稍微等等,我想起我还有些事,想要与唐小姐单独聊聊,可以么?”
张代的双眸徒然一暗,他突兀不管不顾的一把扼住我的手腕,他再直视着汪老头:“汪老先生,我和唐二马上要复婚了。”
目光定在我们胶合在一起的手上,汪老头神色无恙:“这是好事。但我还是想跟唐小姐单独交流一阵。”
纵使张代没有过多表现出来什么,可我凭直觉张代他多少是对汪老头抱着忌惮的,我怕他再因为我的缘故被卷入什么风波中,而我也认为像汪老头这种人他要想再次弄死我那也是分分钟的事,他就算想再对我动手也不会急于这一时,于是我抖了抖,把张代的手抖落了。
就算我和张代没和好,但面对着汪老头我自然是跟他一伙的,我主动轻声说:“我可以的。”
张代略迟疑,他最终说:“我在外面等你。”
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我淡定了不少。
至于汪老头,他也不似刚刚那般端坐,他随意了些:“唐小姐,小代的奶奶离世之前,你和她相处得还不错吧?”
完全没有料到,汪老头会那么跳跃提起张老太太,我怔忪了将近半分钟,点头:“她是一个慈爱的老太太。”
嘴边挂着一抹让我完全琢磨不透的笑,汪老头浑身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场蓦然不见,他的语调难得温和:“她就是一个老好人,这几十年来,没见她对谁红过脸。但她也不是没自己的个性和坚持,总之她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人。”
怎么我瞅着汪老头这模样,他跟张老太太之间,不像是只有简单交情那么简单?
我正在不断推敲揣测,汪老头竟直接说:“张老太太,她差点就嫁给了我,但她后来最终成了张代的奶奶。”
我的天,这真的是一惊天大炸弹!
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我难以置信的:“啊?”
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长河中,汪老头目光散了散,说:“在我们那个年代,包办婚姻是极其平常的事,张老太太原本与我有婚约,但她后面却冲破所有梏桎,执意悔掉与我的婚约,嫁给了张代的爷爷。”
顿了顿,汪老头将视线转回我脸上:“我知道我不该用我们那代人遗留下来的历史恩怨,再加注在你们这代人的身上,但我真的不愿意我家晓东走我的老路,就像是轮回般,再跟张代去争夺一个女人。晓东他可能在你看来颇多不济,但他在我汪文华的眼里是最好的,我不愿他像我当年般,不断被人在背后指点窃笑。而且我曾经与唐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我直觉认为唐小姐与我家晓东断然不是同一类人,我眼看着晓东沉湎到不能自拔,我怕他会受到唐小姐并非有意的暴击伤害。毕竟在我看来像唐小姐这类人,也与张老太太那般不是那么愿意将就一生的人。”
缓呼一口气,汪老头突兀苦笑:“我家晓东,自打襁褓中走出来,就被我一手一脚拉扯长大,即使此时的他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我仍旧停留在以往,认为他依然是那个需要我全力护他周全的小孩,他依然是那个什么都需要我操心需要我去决定才不会性差踏错的小孩,我茫然不知时间飞逝,他已经迅速成长,他变得不再那么需要我对他的生活横加干涉。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他不再那么需要我了。”
完全搞不懂汪老头怎么会转换风格与我这般深入推心置腹,我云里雾里的靠不着岸,只得尴尬地咧着嘴傻叉般干笑。
还好汪老头他并未对我这种不会聊天的行为有芥蒂,他目光微垂:“唐小姐,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模糊焦点,就此抹杀我之前对你犯下的暴行,至于我今晚对你作出的道歉,我也清楚知道即使你表面附和,内心并非能马上释怀,这些对我而言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清楚知道,我后面不会再去干涉你和我家晓东的何去何从,而我是我,晓东是晓东,你不要因为我这个老糊涂的某些行为,对我家晓东产生什么隔阂和偏见,如果他有诚意给付你,我也烦请唐小姐回馈他你的诚意,至于这个诚意的度,我相信唐小姐可以拿捏得清。晓东自幼与我在一起,他鲜少有机会学会正常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情绪,还请唐小姐对他多作包涵。即便唐小姐清楚知道他并非是适合唐小姐的人,唐小姐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也请唐小姐对他稍作仁慈,不要以恶语伤他。唐小姐,你可以答应我这个老糊涂的请求吗?”
鬼知道我是不是撞邪了,明明这老头前阵子差点弄死我,现在他哔哔完这么一串之后,我莫名其妙的被戳中内心的柔软,我竟飞快点头:“我尽量。”
老头子静默十来秒,他挥了挥手:“唐小姐请回吧。”
快走到门这边时,我神使鬼差回望一眼,只见汪老头手上多了个袋子,他蹲在茶几旁边,把茶几上一些零碎的杂物抓着丢进了袋子里。
滋味杂陈,我慢腾腾拽开门迈出去,轻轻带上门,我抬起眼帘扫了扫,然后我直接对眼前的一幕无力吐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