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虽是担了个州的名头,其实是个很小的州治,实在比个大的县治也大不了多少。泗州城还是个小小县城的模样,和徐州这样的大城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
城墙勉强有丈八,亦是不知有多少的年月不曾修缮过,破败的不成个样子。走在近前才看的分明,泗州城外本就不如何宽深的护城河已经积的满是淤泥杂物,覆上大曾的积雪,护城河几乎成了摆设儿。而城墙更是不堪,便是有好几处已经坍塌,最大的一处倒塌之地几乎要有三几十步,塌下来的砖石有许多已经浸泡的失了形状,显然那淮河的大水是冲垮了泗州的城墙,倒灌进到城中……
正是因为泗州城墙已不再具有防护的功效,所以才不再阻止灾民进城。
泗州本就重灾区,城中早已是颗粒无存,遭些时候灾民闹事,已砸了官家的衙门,和城中的兵丁有过一场血战。官与民都是死伤惨重,如今能逃离的都是去了,只留下些老幼病残在城中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等待死亡的到来。
城中房屋大多损毁所剩无多,已是十室九空。洪水虽已退去,痕迹却是犹在,许多房屋生生的被洪水携带的泥沙掩住了门户,成为半地下式的建筑。更有甚者,还有些房屋的鳞瓦上亦覆了一曾薄薄的淤泥,显然那大水曾经将整栋的防御淹没……
灾民极众,便是泗州城也难以容纳。好在原住民所剩无几,一众的灾民挤在各色地房屋之中躲避风寒,好歹也算是有了个暂时的容身之处。
“是宗师的么?”探身进来一人却是着的官服,在门口不住的张望:“宗师可在?”
原是李二老家的父母大老爷,原任的阳谷县令李大人。
李二这才陡然想起,这为在阳谷做知县地李大人已经升任为泗州转运,还算是自己门生的。当即长身而起:“李大人。在这哩,在这哩……”
李转运提了袍角。迈了小碎步急急过来,很是周全地见了大礼:“宗师在上,弟子谨见之……”
李二本是少年人物,这李转运却是个半大的老头儿,口口声声的称了宗师,实在是叫人有几分不好意思。奈何当时的文人最是重个礼数尊卑,自是要十分恭敬对待自家宗师的。
虽然还是有些拘谨。李二却是生受了李转运的礼数,李转运现是按照寻常的模样问了安好,请了康泰,李二这才cha话进来:“李……大人为泗州转运,可知道此地水患之详情?如今尚有多少地灾民留在泗州,可有保障?粮秣还够多少时日之度用?你还是带了我在城中转悠转悠的吧……”
李转运自然听说了宗师李二已经担了钦使,二人又有师徒的名份,便带了李二径直在泗州各处查看。
由于地形的缘故。泗州本地留下来的饥民大多集中在西南角地势稍高之处,这个小小城池的角落也是又个名堂的,唤做泥子塘,详细的由来已不可考。
雪还是潇潇洒洒地纷飞,为那嘶吼的风儿卷了,直往人的颈项之中钻营。触肤冰凉。街道上的积雪已没了足踝,一脚踏上咯吱有声甚是松软,满目皓白,晃的人眼亦是不适。地面已为大雪覆盖的掩饰,只见得地面起伏却见不得街道。
但凡入得眼眸之房屋俱是失了门窗,想来早已为灾民掏了下来作为取暖之用。脚下一个踉跄踢起积雪,想是踩到了甚地物件儿。
俯身视之,惊的大叫:“这……这……”
李二踩中的不是甚么物件儿,而是人!
在积雪之中不动自然是死人的,如今中饥荒寒冷的时候。冻饿而死者随处可见。死人已经麻木了人的神经,看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奈何脚下的这个死人却是不同。严格的来说只能算是一副人的骨架罢了。肌肤脏腑早已不见,只余骨骼。看那骨架地大小应该是个五七岁地幼童,骨架上还存了许多猩红的血丝,为寒冷地天气直接的冻结在白惨惨的骨头处,显是新死不久。真个是触目惊心,看的人头皮发麻。
李二心头猛的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翻腾,指了那小小的骨架手都是颤的,声音已是完全走掉,说起话来那语气叫人窒息,变脸变色的问李转运:“这是……这是……”
李转运叹息一声,很是无奈的说道:“宗师料想的不差,此……此……便是易子相食了……”
那骨架上一丝一缕的肌肤也没有剩下,根本就不可能是野狗孤狼等禽兽所食,何况如今的两淮已是大饥,便是有野狗也早进了灾民的独自,明显那骨架是人为所至。
“易子相食”这四个字是何等的震撼!
李二本不是那孤陋寡闻的,何况“易子相食”这般的字眼时常的见诸史书,每逢说到历史上的灾荒年头,“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的词汇便是充斥。李二本不是十分的在意,如今真个是亲眼见到了,心中的震撼之大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么天舞娇容,甚的天雷之威,俱是不及这四字在李二心头xian起的波澜。
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吃人呐!是人吃人!便是野兽也晓得不食同类,如今万物之灵万灵之长已经是到了自相残食的地步,李二心头已是完全为那“易子相食”四字所占据……
李转运看李二面色变化不定,低声说道:“宗师……莫再悲的,世间惨寰莫过于此,见的多了也就不……”
请脆脆的声响之中,李二轮圆了巴掌抽在李大老爷地脸蛋子上:“你个畜生。我便是要打杀你也不枉的,要你何用……”
那李大老爷吃了李二倾尽全力的一巴掌,身子一个趔趄,头上纀头都是歪斜,嘴角挂了血线也不敢擦拭,急急的跪倒在雪地之中:“宗师……宗师……弟子何以……”
“你临来时候我是怎么般说的?”李二已是疯狂,跳将起来按了那李大老爷便是狂殴。亦是不住嘴的喝骂,劈头盖脸的直打。状如疯虎一般:“我是怎般说地?若是虐民我第一个饶不过的便是你!如今居然还说出甚地易子相食来,真个是禽兽……畜生也是不如,还有了脸面来见我的么……”
自李二来在这个时间,心中从不曾这般的压制不住的怒火,易子相食呐!是易子相食!无论是何种缘由,出现此般惨绝人寰的事情,地方官都是应该凌迟百遍挫骨扬灰!
李大老爷只是不敢起身:“宗……宗师呐。朝廷不法赈济,学生亦是无法,朝廷里养这么许多的百姓…… ‘
朝廷也是大发了些赈济的,奈何那些赈济灾民地粮米经过各级老爷们的盘剥,早已经是所剩无几,根本就到不了灾民的手中。李大老爷虽为转运,然泗州本不丰盈之府库根本就吃架不住如此这般的灾情,便是有心赈济亦是无力为之。
李二也晓得其中之情。恼的却不是这个,李二十分恼怒的原因便是李大老爷身为执掌一方钱粮之父母,便是朝廷不曾调拨银钱粮米,也是应该想方设法的弄来赈灾物资,而不是在这里空自说甚的“易子相食”
“易子相食”是何等地凄惨?人间悲剧莫过于此!
“便是没有了朝廷,便是朝廷不管。你也是要坐视的不成?”李二真个是恼了脸面,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厉声质问:“当日我是怎说的?民为重呐民为天,是朝廷在养百姓的么?胡扯,分明是百姓养了朝廷的。便是朝廷坐视你亦要用尽手段来帮助百姓过此难关,你个混账地东西……”
“宗师的呐……”李转运被李二打的扑倒在雪中,急急的分辨:“好叫宗师知晓,学生时刻谨记宗师之教会,未曾有片刻忘记。小人虽算不得贪墨,也曾积攒些微薄的钱财。已是全都散了出来换了粮米……”
想是李转运真是委屈了的。竟然女人一般的哭泣出声:“前番饥民闹事,万千灾民于泗州官衙血战。学生亦是一力的回护才不至有大的祸事。学生亦是四十余日不曾有粒米下腹,家中老小俱是食用豆渣酒糟度日,老父耐不得,已是去了的……”
李二很快从狂暴之中冷静下来,泗州灾民杀官闹事也曾有过听闻,据说城中大小官吏俱是为灾民砍了个干净。如今李转运却是安然尚能在灾民之中来去自如,想来也是真地一心为民之人,否则早就叫灾民打死。
心头有些歉意,李二拉他起来:“原是如此,真是……错怪你了地,你……你起来的吧,对你不住地哩……”
李转运挣扎了爬起身子:“学生明白宗师之意,学生所为还是不够,这才惹的宗师……”
李二微微叹息,明白能够如此的对待灾民已经是他的极限,根本就不可能使他如自己这般的去抢劫了朝廷的军粮,他不会有这般的心思,更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能力。
想来这位李大老爷还不知晓自己是抢劫了朝廷军粮,并且个官军大战过的,要不然还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个想法,会不会把自己当作反贼一绳子捆了?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毕竟在这些读书人的脑袋里,忠君思想是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风狂雪亦盛!
愈发的冷了!
彤云密布风裹雪,冷气嗖嗖透寒衣,漫天盖地的惨鳞败甲之中竟然传来人声!初时还不怎的,越到后来越热闹,仿佛有许多人在呼唤了往这边狂奔一般,只是为风雪之声所掩分辨不得……只片刻功夫,人声愈发的近了,莽莽之中隐约见一人影跌跌撞撞的奔了过来,怀里还抱了甚地大物件儿。却是跑不快的。
其人身后紧紧的随了十来个人,男女俱全,正自呼喊了紧紧追赶。
在前奔跑者发髻已是完全的披散开来,凌乱的头发沾了雪片子,吃着风胡乱的飘荡,却是见不得面目。
那人怀里明显是裹了甚的东西,鼓鼓囊囊地跑不利落。后面众人逐渐的赶了上来,只是奋力一推。便将前者搡倒。
那人一声惊呼,李二这才听出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怀里鼓鼓囊囊地物件跌落在雪地之中,是个鼓鼓的毡团团儿,却从里头传出孩子的哭泣之声。
众人乱糟糟的上前,按住那毡团团儿,只一个抖手,便是提起包裹在其中的孩子。那披头散发的女子疯了一般的和身扑上。欲奋力抢夺,奈何身子早就是虚地,被人一叫踹开,跌落在地,激的积雪四溅……“孔家的,咱也是没有了法子,摊上这奚荒的年月,总要活命不是……”
“给我。还孩儿给我……”那孔家的女人只是一哇声的叫喊,脑袋虽被人按在雪地里,口鼻之中塞满了雪片子犹自竭力挣扎:“还我……”
“孔家的,但凡若有丁点儿旁的法子,咱也不会做下这般造孽地事情呐!你这孩儿左右也是个傻子,也活不过几日的。还不如成全了大伙儿……”
李二心头恍如被尖针猛的一刺,骤然收的紧了,脑海之中便是雪亮,明白眼前之事便是那惨绝人寰的“易子相食”。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奋力分开众人,厉声大叫:“此般食人地勾当便是畜生亦做不出,你们……你们还是人不是?”
那女人忽然之间见到来人,便如溺水者一般,再也顾不得甚么,就算是根稻草也要抓住:“救人呐。他们是要食我孩儿的……”
真个是食人的。真个是要吃了那孩子的。
李二上前只几拳就将那些身体虚弱的灾民打到,拉那孔家的女人起来。
那女人发力上前便要再行抢夺。想是要把自己的孩子拉了回来,疯狂只态毕lou,手抓口咬不顾一切的抢夺:“还我孩儿回来,不允你们食了……”
奈何那些灾民早将手上的孩子看做保命只食,如何肯放?
李二大吼一声便是上前,拳打脚踢的接连放倒几个灾民:“如何能食她地孩子,这可是畜生亦不为地勾当……“
灾民也不知道有多少时日不曾吃过饭食,体力早就消耗到了极限,很快为李二和李转运悉数的放倒。
李二劈手夺过那孩子,却是稍微一个愣怔:手上地孩子约莫五七岁的年纪,头颅极其的巨大,和弱小的身子很不相称,嘴角挂了涎水。稍微一动脑袋便晃晃悠悠的抬不起来,如悬挂的布袋一般的低垂,想来真是有甚疾患的。尤其是孩子的身体软绵绵的不成个样子,根本就用不得力,活似软骨病的模样……
孔家女子接过那孩子,满脸的惶恐:“我的肉肉……”
一众的灾民挣扎了爬起身子,眼光之中满是那种野兽般的光芒,李二也不惧怕,挺身挡在那人的面前:“你走,我挡住他们。”
那女人连个道谢的意思也没有,抱了软绵绵的孩子便走。
众灾民体力不济,晓得打不过李二,眼睁睁的看了那孔家的女人抱了孩子离去。
忽然见得灾民之中站出一五旬老者,挺直了身子,须发皆张的指了要离去的孔家女人,厉声叫喊:“孔家的,前番是你苦苦哀求,我才用我家孙儿换了你的傻子孩儿,今日也不惧你逃走。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你和你孩儿的腹中也是有我孙儿之肉的,你也吃过人的,哈哈,你们母子也是食过人肉的……”
李二闻得心头猛的一抽,便如被鞭子抽打一般……
那抱了傻子孩儿正要离去的孔家女人闻得老者厉声呼喊,身子竟然顿住,直挺挺的站立在狂风盛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