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懂早上刚刚到寝殿,就听说圣人昨夜里惊梦,往返长寿宫一事。对于圣人为何匆匆而去最后却没有进殿,直接返回一事,没有多问,只关切地问了句:“圣人夜里睡得如何?”
为萧则守夜的小内侍是陈懂精挑细选出来的,耳朵极为灵敏,哪怕是极细微的呼吸声都瞒不过他。
见陈懂问起,小内侍陈希动了动俩大耳朵,回道:“圣人前半夜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急促,恐是做了梦,后半夜就再没入睡了。”
虽然圣人极力压制呼吸,让呼吸平稳,但睡没睡着,陈希还是分得清的。
陈懂点点头,转过身往内室走,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突然开口叮嘱:“你多盯着长寿宫那边一些,别让那起子刁奴怠慢了公主,提点一下,日后她们的荣宠可全系在公主一人身上。”今时不同往日了,日后若是变天,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能倚仗的只能是身边的主子。
陈希何等机灵,一下子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这秦世子妃可是在宫里呢,公主过得是什么日子,宫外的人不知道,宫里那是一瞧就明。日后圣人大行,新皇继位,必然会善待圣人唯一的皇女。
到时候,那些服侍的宫女内侍,若是再怠慢下去,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不过……陈希有一事不明,因他自小是陈懂带大的,二人亲同父子,也就没有什么不敢问的。心里既然存了疑,陈希就直接问出口:“师父,圣人不是不喜公主么?您何必提点那帮奴才?”
您为他们着想,他们也未必念着您的情,这宫里俱是捧高踩低的主,一朝得势就狗眼看人低,都不是好东西。
陈懂睨了陈希一眼,他本不想多说什么,不过想了想还是张了口:“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着圣人。”
圣人?陈希听得更糊涂了,伸手挠了挠头,越发莫名其妙。
进入内室,萧则已经坐起来,宫女正在服侍他穿衣。
陈懂瞄了一眼,发现萧则穿的是朝服。
圣人已经好几日没上朝了,今个是要上朝啊。
他往前走了几步,不找痕迹地打量了萧则一眼,发现圣人今日异常得憔悴,仿佛整个人都耗尽了,唯剩一股气撑着。尤其是那双眼,只余孤寂。
见状,陈懂心里咯噔一下,心脏一下下跳得剧烈。以往圣人精气神也不好,但陈懂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他内心的希冀,而如今……
“陛下。”陈懂凑上去,“今日上朝?”
“嗯。”萧则点点头,“拖得太久了,我怕拖不起。”说着意有所指地低头看看干枯的手臂。
闻言,陈懂心里一酸,强压下心里的酸楚,呵呵笑:“陛下洪福齐天,龙体康健,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萧则自嘲一笑,从前他倒是想,如今……他却是盼着快点闭眼,阿泷等得太久了。
那里没有大周,没有一切,什么都没有,他就能无牵无挂地陪着阿泷了,还有他们的小小帽儿。
想到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萧则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停,心疼得几乎窒息过去。
孩儿,当初阿爹糊涂,你愿意原谅阿爹么?
眼瞧着圣人神色不对,陈懂赶紧岔开话题:“陛下,先用点燕窝粥垫垫。”
他这个话头起得不高明,萧则一眼瞥过来,他立刻呵呵傻笑,笑得萧则没了脾气,叹道:“你啊,憨傻憨傻的。”
“憨傻好啊,傻人有傻福。”陈懂立刻笑眯眯接话。
当初他能在圣人身边伺候也正是因为憨,年纪大了就会忘事,很多年前的事,陈懂都不记得了,唯一清楚记得先皇后那句话:“这个好,这个好,阿则,让他去你身边伺候吧,你心事多,身边合该配个憨傻的。”
先皇后的声音清脆又温和,好听得紧,仿佛是天籁,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改变了他一生。
一个原本憨憨傻傻并不出彩的内侍,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如今。
——
前朝
大臣们三五结伴陆续进入皇宫。
身后有人小跑几步追上前头的吏部尚书陆顷。
“陆大人,陆大人,稍候稍候,等等我。”
陆顷站住脚步回身,惊异地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者:“佟御史?”天色还很黑着,佟御史年纪大了,陆顷担心他摔着,赶紧伸手扶住他,“慢点,慢点。”
急喘了一会,佟御史可算是平静下来,自嘲一笑:“年纪大了,不中用。”
“佟大人老当益壮。”陆顷话接得顺畅。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觉得好笑,大笑出声。
“陆大人。”笑了一会,佟御史可算是说到正事,“您可有留意最近的谣言?”
陆顷眉心一动,而后不动声色反问回去:“什么谣言?”
佟御史呵呵笑了两声,语气意味深长,“陆大人日理万机,肯定比不得我这个闲人,爱听些闲言闲语。前些日子,京师出了位瘸腿老汉,因吃了北边的灵药,多年腿疾痊愈。”
“这是好事啊。”陆顷点点头。
佟御史瞄他一眼,继续:“可没想到,这好日子没过多久,老汉旧疾复发不说,更险些危及性命,赶巧碰见神医算是捡回一条命。”
“嗯”陆顷继续点头。
说到这,佟御史语气开始变了,“神医赛华佗为那老汉诊治过后,说是他服用了禁药,这药十分霸道,虽然能短暂让人行走自如,却会留下极大隐患,内耗精气。老汉因为年岁已大,且身体不好,才会短短五日就旧疾复发,若是身体康健之人,持续的时日可能会长些,但无论身体如何康健,只要服用此药,不出一年,必会危及生命。”
说完,佟御史便眼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陆顷,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可惜陆顷就是个老狐狸,哪里会被佟御史看出异常。
陆顷捋了捋胡须,也不愿意继续跟佟御史打太极,直接点明:“谣者不实,谣言即是不实之言,而且短短几日,区区一个瘸腿老汉之事不仅峰回路转,且人尽皆知,背后定是有心人推动。佟大人,你我是老交情了,我奉劝您一句,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为好。”
佟御史眉心紧蹙,对陆顷的推脱之言十分不满:“事关国本,岂能束手旁观!”
“不过一瘸腿老汉,与国本何干?”
佟御史被陆顷这句话顶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瞪着眼睛你了半天,“你……你……这……”
陆顷转头望了望东方初升的太阳,神色复杂:“这事是柄双刃剑,端看哪方用得好。”
萧琰腿疾痊愈的时机太巧了,当时不觉如何,事后,有那猜忌之人定然诸多揣测,与其永远被人拽着这个把柄,不如直接挑明,正大光明解释。
闻言,佟御史也沉默下来。
二人一路向宣政殿走去,未到门口就听前头议论,说是圣人今日临朝。
临朝?
陆顷愣了愣,真是巧了。
——
今日朝堂的气氛有些不对,萧则神色不济,坐了一会就有些支持不住。往常时候,众人早早就急着请立太子,深怕他哪天撑不住过去,今日居然如此淡定。
萧则何等老练,视线轻轻一扫,就知道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过不急,总会有人忍不住跳出来。
他微微合上双眼,已经是要退朝的架势。
果然,他才刚刚合上双眼,就有人等不及了。
吏部侍郎跳出请立太子:“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
萧则点点头,“爱卿说得极是。”而后目光轻轻扫过众人,“众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周时第一个跳出来:“陛下,秦王世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可堪承继。”周时是尚书右仆射,在朝中很有威信,他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正在众人说得热乎时,临淮王给乔御史使了个眼色,乔御史点了下头,上前一步:“陛下,臣有本启奏。”
“说吧。”萧则已经十分疲累,不过看到乔御史出来时,眼神还是有光芒闪过,心道,来了。
乔御史先是将瘸腿老汉一事叙述完整。
说完后,还没等萧则开口,旁边已经有人冷笑出声:“想不到堂堂御史大人,不纠举百僚、肃整朝仪、巡察诸道,反倒是关注起民间一瘸腿老汉来,如此体察细微,某不知该称您不务正业,还是该赞您心系百姓事无巨细?”
话音一落,不少人哂笑出声。
“乔御史,我听闻西市还有位瞎眼老太,您要不要去听听她的故事。”
“还有东市的跛脚老丈。”
“……”
乔御史任由众人东一嘴西一嘴地嘲笑,面容严肃一言不发,等众人笑够了才慢悠悠开口:“启禀陛下,若是此事只发生在一人身上倒不足为奇,但臣发现,近日来已经有不少人发生类似之事,皆跟禁药有关。”
有人质疑:“什么禁药这般神奇?乔御史可不要听信谣言。”
乔御史淡淡瞥了那人一眼,开口解释神医赛华佗的来历:“实是您孤陋寡闻,赛华佗乃当世名医,在南边极有威望,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却也差不远矣。想必诸位大人中,定有人知晓赛华佗之名。”
有人跟着点头:“略听一二,这位赛华佗医术确实高超。”
萧则望向周时。
接到圣人问询的目光,周时立刻上前一步,老实地点点头:“陛下,赛华佗确有其人,医术也当真高妙。”
萧则点点头。
见连周时都承认了,众人也就不再质疑赛华佗。
不过禁药一事着实太过玄妙,且区区一老汉而已,无甚出奇,哪里比得上立储大事。
虽然乔御史解释了赛华佗一事,但仍有人对他不满。好不容易等到圣人松口,同意立储,在这关口上,乔御史转移什么话题,真是嘴欠!
就在众人对他的不满和疑惑达到极点时,乔御史话音突然一转,朗声开口:“陛下,臣提起此事并不是没有因由,而是事关国本,干系重大。”
终于说道点子上了!
陆顷心里咯噔一下,然面上却越发淡定。
乔御史直视萧则,语声铿锵:“陛下,半月前,有支突厥商队入京,兜售奇药,号称包治百病。因只是民间交易,大周国策又一向是开放包容,容许四方来客,所以并未引起关注。不想,今日陆续有服用奇药之人暴毙,这才引起京兆注意。”
事关外族,且大周不久前才跟突厥发生争端,萧琰的腿就是这样伤的,萧则神色终于严肃起来,视线转向京兆尹。
京兆尹孟礼上前一步,“启禀陛下,事情确如乔御史所言,这支突厥商队心怀不轨,已经暗害了不少无辜百姓,目前得知已经身亡的百姓已超过百数。”
什么?
堂堂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么大的事,众位大臣面色都有些惊骇。
见萧则面色愈发沉郁,乔御史掩藏在宽大袖口下的双手使劲攥了攥,再次开口:“陛下,这支突厥商队兜售的禁药经过赛华佗神医细查,发现此药能短时间内修复身体旧患,但却是以燃烧体内精气为代价,对身体损伤极大。那瘸腿老汉因身体内耗才短短五日就显露症状,身体康健之人会拖得更久,然无论身体如何康健,只要服用此禁药,不出一年,必元气大伤,寿数无常。”
说到这,乔御史突然抬头,目光凛然:“秦王世子乃大周战神,守卫大周百姓,连年与突厥征战,是大周的保护神,是突厥的克星,突厥人人恨之欲死,臣担忧,世子求医心切,恐怕不小心中了外族算计!”
“你胡说!”眼见着乔御史越说越不像话,有人惊怒交加,大声斥责,“无稽之谈,此乃无稽之谈,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禁药。”
乔御史冷笑一声,语音冰冷:“陈大人可是奸细?立储是国之大事,国本所在,容不得半点差错,我只是担心秦世子被人毒害却不自知而已。”
“乔大人口说无凭,难道仅凭你一张嘴,就给世子下定论么?”
“哼!”乔御史冷哼,“当初太医院加上大江南北数十位名医,皆对世子的腿疾束手无策,怎么去了一趟北边就转瞬康复,难道陈大人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么?”
“况且——”乔御史不再理会陈大人,而是转向萧则,“陛下,臣并非口说无凭,据神医诊断,只要是服用过禁药之人,脉象皆有相同之处。世子到底有没有服用过禁药,神医一诊便知。”
“荒谬!”一直未曾开口的陆顷终于忍不住了,“乔御史所谓的一诊便知就真的是一诊便知么,谁又能证明赛华佗没有说谎。”
乔御史嘴边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神医为何要说谎,何况事关国本,乃大周国运所在,元储容不得半点差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谁知道突厥在暗地里耍得什么阴谋诡计?”
闻言,陆顷心里一震,目光惊骇。
他终于明白对方打得什么主意了,原本他还觉得此事幼稚至极,现在看来,对方分明是老谋深算思虑周详,此计环环相扣,定是要给世子扣个不合适的帽子。
对方根本就不是要证明世子服用过禁药,而是让世子根本没办法证明自己没服用过禁药,哪怕经过赛华佗诊治后确认,世子的脉象与其他人并不一致。
猜疑的种子一旦在众人心中生根发芽,世子就无法顺利成为太子。
立储之事一旦拖下去,便永无止境,圣人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万一有个好歹,在名分上,身为圣人亲兄长的临淮王和南昌王继位更名正言顺。
在大义上,世子根本不占优势。
乔御史再次抬头看向萧则,催促:“陛下!”
南昌王和临淮王对视一眼,难得联手:“陛下!”
其他大臣俱都是沉默,以往在萧琰太子之位唾手可得之时,他们不介意锦上添花,卖未来新君一个好。但如今……
在萧琰明显形势不利之时,他们就不愿意蹚这趟浑水了。
还是明哲保身吧。
沉默半晌,萧则终于在众人无声的催促中开口:“传世子和神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