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与端端定亲那日邀请了双方的至亲好友,在女方家中摆了几桌定亲宴。渺修师父是端端的恩师,自然要与云家二老坐在同样的位置上。
从小到大,端端长在太和山上,看惯了她素面朝天、道袍裹身、发髻冲天,甚至有时候连个女儿家形象都没有,扎了裤腿儿就跟着一群师兄弟双手提起尖底桶练功的模样。偶尔下山回家,才会穿回她的女儿装,梳一个女儿头。越是长大,她换成了女儿装就越漂亮,明媚的鹅蛋脸粉扑扑的耀人眼睛。而今日,她随着她娘亲出来的时候,惊艳的不仅只有她的未婚夫沉璧,还有座上的师父渺修。
直到多年以后,师父仍旧记得清楚。曲裾氤氲色,裙腰银线压。眉敛远山青,鬟低片云绿,朱唇轻点,眼含柔波,凝情未语,往日里那活泼的性子悄悄藏在眼底,平添了无限美妙。怀中似是抱了一轮明月,将她整个人都照耀的明艳了。
那时,大概师父自己也是想不到的,不久后他会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但,却是在她死后,他的笔下,画纸之上。
那一日宾客尽欢,云家二老沉家父母满面笑意。
师父听见云老爹在耳边念叨,“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了。”许是酒上头了,云家老爹竟然呜呜地哭了出来,“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儿,转眼就成别人家的了,我心里难受啊。”
“老头子,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呀。快别丢人了!”云母在旁边劝。
一杯酒闷头饮尽,眼中却越发的清明,那也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养了多年的宝贝.....
师徒相守十几年,她却被一个半路冒出来,什么都不曾做过的人诱走了。从不饮酒的师父,第一次喝的竟是她的喜酒。
成亲的日子定下来,就在下个月的初六,师父恍惚之间听见他们说初六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酒气袭上了脸颊,微微泛红。嘴角冷哼,初六?成亲?
在云家,沉璧现在俨然就已经是云家的女婿。云老爹喝醉了,被云母扶回房间歇息。迎来送往,全是沉璧在打理,面面俱到,云老爹醉酒间,睁开醉醺醺的眼睛嚷了句,“女婿不错!没看错人!”
“啪”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是渺修师父的酒盅落在酒桌上。
沉璧送亲友出门儿,端端与她娘一起扶着她爹回房。
进了院子,云母回手拍了端端的手,“你爹这里有娘就行了,去陪陪你师父,别让他一个人坐着。”
“哦,好。那我去了,您扶好了爹。”
今日微微有雨,方才零星的下了几滴,院落的地面上略有些湿意。花落为残,叶落归根,新凋零的枯叶残花,家奴还没来得及清扫。
回来的时候,看见微醺的师父靠在假山上,秋雨过后阴冷的味道更浓了,他半垂着眼睛,抚弄着手上的一片落花。花有些残缺,颜色也老旧了。那模样,有些孤寂,也有些颓败。
端端揉了揉眼睛,裙裾微漾,走过去。她叫了声,“师父。”笑嘻嘻的,就如当年老缠着他不肯走路,硬要背着的孩子,眼睛弯弯似月牙儿。
师父恍惚了,微红的脸上茫然,一时间经分不清身在何处。她怎么一眨眼就长大了?怎么这么快就要嫁人了呢?明明不久前,他还问过她,“挑来挑去也没见你点过头,是想找个什么样的?”
她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师父还记得,她眨着眼睛跟他说,“我想找个好看的、有本事的还要性格很温柔的。”现在回想起来,她那么殷切的小眼神儿,那样爱慕的小心思,曾经,他竟然是拥有过的。只不过被他给拒绝掉了。望着她走过来,漂亮的鹅蛋脸描画的精致,却是为了她的未婚夫,为了她的定亲宴。渺修觉得自己不胜酒意,一阵晕眩后站住脚。
再看她,氤氲的裙色已经走近了。自从沉璧第一次出现在太和山上之后,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折磨自己。挣扎的时候,他时刻提醒自己是修道之人,师父师尊对他给予了厚望,将来太和门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能因为一时的糊涂,毁了原该正常发展的一切。
可是,云端.....师父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端端上前扶住他,见渺修面色透着微红,心有愧疚,“对不起啊师父,我爹一时高兴,就老劝你喝酒。”
渺修摇头,直起身子来,敛了面上的迷茫,清俊的脸上神情复杂,师父说话向来很温柔,他问她,“你真的喜欢沉璧?”
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没一会儿功夫就在他面前露出孩子气。端端伸手挠挠发髻,脸上粉扑扑的,怪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决定...要嫁?”
眼前的脑袋总是不安分,发簪上坠着的珠子晃动不已,她抿着唇点点头,“嗯,喜欢他,要嫁。”
她当着他的面承认。
内心的那一点期待,轰然崩塌。
脚下微微踉跄,秋风吹了良久,残花从脚底翻过,零星地又有雨点掉下来,师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就不再回山上了?”
在太和山生活了十三年还多,成了亲自然要在家相夫教子,也有可能跟着沉璧出去走走看看,哪还能再回去?端端忽然鼻头很酸,一会儿便泛红了,她不想提,囊着鼻音说话,有点小小的顶嘴,“下个月才成亲呢,怎么就不让我回山上了?!”
“别哭,师父不是这个意思。”师父只是,不甘心。
虽然,在山上的时候,她成日里嘻嘻哈哈,练功偷懒,见了师尊躲着走,到了回家的日子便迫不及待的收拾东西下山去。可是真的让她离开太和山,她是舍不得的。
原本还没想过离开太和门这个问题,可师父他偏偏要说出来,又是秋天这种阴冷颓败的天气里。端端控制不住,捂着脸呜呜的哭,劝也劝不住。
头顶上的天阴沉沉的,雨星密集起来了。师父上前揽了她,闭上清浅的眸子,埋进她垂着的发丝里。有多少年,她没央着他背,央着他抱了?三岁那年额头上磕出来的疤早就长好了,可是师父却也失掉了一个喜欢黏着他的小徒弟。
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起码师父是这么认为的。发间的清香传进鼻腔里,侵入心肺,他说,“端端...师父能不能后悔一次?”
紧闭眼眸,师父真的后悔了....
廊下出现一道银白的身影,身姿颀长,眉目紧锁,冷冷的看着。
师父微微抬头,正与沉璧撞上目光,才直起腰身。他没有与他打招呼,而是伸手抹掉云端脸上汪汪的泪水,柔声道,“明晚后山,师父等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打着哭嗝,“去干,干嘛?”
再抬眼,沉璧却已经消失。毫无声息,就好像这个人方才并没有出现一样。
却在下一瞬间,雪白的衣袍前倾,额头上被轻轻触碰,凉意沁人。
云端瞪圆了眼睛,里面满是震惊。
秋风刮过,师父擦肩离去时,广袖飞扬,沾了她的裙裾,只有一弹指的交接,随后,便彻底地分开。细雨扑面,冷冰冰的,反倒叫人不能清醒。
眼睫上沾了雨雾,沉重地再也飞扬不起来。
“云端?傻站着作甚?”
沉璧真真切切的看到自己出声儿时,她浑身一颤。这样的反应令沉璧泛冷的眸子缓缓柔和下来,见她转过身来,愣在雨雾里呆呆地看他。沉璧负手在廊下喊她,“还不快过来,想生病?”
雨下大了,沉璧伸手把她拉进廊底,大掌抹掉她眼角的泪珠和脸上的雨水,深目微抬,声音沉缓不见起伏,“方才哭了?”
就看见她抽了抽鼻子,老老实实的点头,“嗯。”
“哭什么?”
眼睛不敢看他,手指不自觉的捏着腰上垂着的佩玉,师父的那一吻让她至今手足无措,她根本不知道沉璧有没有看见,“.....师父提起来,我们成亲以后就不能常去太和山了,心里难受。”
白生生的手捂在脸上,心里的慌乱让她手脚酸软无力。
沉璧把她的手拿下来,他看着她,眼神莫测,他说,“那就不去。”语气干净利索,透着一股子凌厉。这时候的云端是敏感的,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沉璧压了压涌动的情绪,语气缓了,他说,“成亲以后,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或许我们还会一起出远门儿。尤其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想你也没有时间上山。”
原来他没有看见,端端提起的心又放回了原处。借着沉璧的袖口,蹭了蹭眼泪,哑着嗓子,“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成亲以后你不准欺负我....”
沉璧低头蹭了蹭她的侧脸,这样亲密的举动把路过的家奴都羞跑了。
沉璧附在她耳边,嘴唇碰到了端端的耳垂儿,他低低的说,“不行,该欺负的时候不能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