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萍在回家之前,按照惯例去了新买的房子一趟。在那里转了几圈,见工程都是按照她的要求来做的,而且进度很快,非常满意。看完之后,陆轻萍没有在这里多耽误,出了巷子招来黄包车,报上冷家地址,准备回冷家。
恍惚中,陆轻萍似乎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叫黄包车车夫停车,回头望去,巷子里空无一人。陆轻萍觉得自己刚才可能是听错了,于是跺了一下脚,示意黄包车车夫继续拉车,坐车离开。
依萍从巷子的另一头回家,看到母亲站在大门口,向她与来的方向相反巷子那面张望着。她跟着看了过去,除了路过的几名行人,并没有看到什么,于是奇怪的问道:“妈,你在看什么?”
傅文佩回头看到依萍,“依萍你回来了。”拉着依萍回屋,关好大门,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刚才我好像看到轻萍了。”
“轻萍?”依萍惊讶的睁大眼睛。按道理说,一听这个名字,就是陆家人,但是她怎么好像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于是问道:“她也是我爸爸的女儿吗?可是我怎么似乎没什么印象?”
“是呀,她比你大一岁,是你的姐姐。你不记得了,轻萍是你梅姨的女儿?”傅文佩回答道:“你梅姨在陆家整日里深居简出的,平时都不怎么露面,至于轻萍,更是被她看的严严实实的,所以你见到她的次数应该很少,其实就连我,也没怎么见过她。刚才我出门迎你的时候,恍惚觉得从我身边走过的女孩子看着像她,但是我又不敢确认,我试探着喊了一声,也没人应我,所以我应该是看错了。”
陆家的孩子,那么多的姊妹兄弟,那个时候依萍年纪小,她可能记不清,但是父亲的几个老婆,她还是记得的。听傅文佩提起冷梅,依萍这才有个印象,她好像记得梅姨是有个女儿叫轻萍来着。不过就算记起来了,比起脑海里梅姨模糊的印象,依萍却想不起来轻萍长什么样。印象中,她好像就从来没有单独和轻萍面对面遇到过。
陆家那么大,冷梅不得陆振华的宠,住的地方是陆家最偏僻的地方,那里不仅是她,就是整个陆家,除了在梅园里伺候的人,其他人都很少去。再加上,不管冷梅是否得宠,都是陆振华的老婆,是和傅文佩争夺陆振华的人选之一,所以依萍天然的对和母亲争夺父亲的人有一种敌意,因此虽然冷梅露面的次数不多,但是她还是记住了她。
至于陆轻萍,在陆家根本是“小透明”一个。连陆振华有的时候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孩子,在节日团圆的时候,都会落下她,可见她的存在感又多低。虽然轻萍和依萍年纪相差不大,但是两个人基本上没有碰面的机会,哪怕是念书都不在一个学校。而且在心萍还在的时候,依萍沾姐姐的光,在陆振华跟前也有一席之位。
与之相比,轻萍在陆振华那里没有一点地位,她也从来不往他跟前凑。后来心萍病故,依萍的地位有所下降,但是很快就爆发了九一八事变,陆振华带着他们匆匆逃往上海。虽然偶尔在团圆宴上,会看到轻萍,但是那个时候依萍忙着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争夺父亲的注意力,保护母亲不被父亲的其他几位夫人,特别是王雪琴欺负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看轻萍。所以依萍脑海里对轻萍的印象实在是少的可怜,记不起来了也情有可原。
“嗯。”依萍赞同点着头,倒了一杯水递给傅文佩。“妈,你一定是认错了。轻萍不是应该在东北吗?她怎么会来上海?”
傅文佩把水杯接过来,没有喝,神情带有疑虑的说:“可是,我真的觉得很像。轻萍从小就和她妈妈长得很像,刚才那个女孩子长得几乎和当年你梅姨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这点我绝没有看错。”她把水杯放到桌上,拉着依萍疑惑的问道:“如果不是轻萍的话,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相像的人吗?”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个女孩子是轻萍的可能性更高。
“妈,就算她是轻萍,那又怎样?”依萍挨着傅文佩坐下,说道:“是不是轻萍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轻萍,不管她是怎么来的上海,她要找的人也是爸爸,而不是我们,我们在这里操什么心呀!”
依萍对那人是不是轻萍,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现在烦的很,前些天,因为向父亲要家用,钱没要来,反而挨了一顿鞭子,以致她和父亲闹翻了。她不仅扬言要报复,而且下了决定,不再拿陆家一分钱,但是家里已经欠债累累,急需米下锅。
虽然从好朋友方瑜,解了燃眉之急,但是总不能一直靠方瑜救济活着吧。所以依萍急需一份工作,但是找工作的过程却并不顺利。她去的那些大公司,要求都很高,而她达不到人家要求,人家不肯请她,唯一肯请她,待遇也不错的,她又不能去,所以现在依萍心急的很,哪里有时间去考虑什么轻萍不轻萍的。
“这话也是。”傅文佩点头附和,她看出依萍的烦躁,关心的问道:“依萍,你怎么了?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是不是很累?你工作找的怎么样?顺不顺利?”
“没有,我一点都不累。”依萍不想让傅文佩担心,摇着头说。尽力挤去一个笑容道:提起工作,她的神情有些沮丧,“只是我的工作没找到。”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安慰傅文佩:“妈,你放心,我明天再去试试,相信我,我一定会很快找到工作的!”
傅文佩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去做饭。等吃完饭,你早点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好以饱满的精神去找工作。”说着,起身去厨房。
“妈,我帮你。”依萍跟在傅文佩后面,一起进了厨房。就这样,陆轻萍的事情,被母女两个放到了一边。
陆轻萍坐车回来,见家里没人,很是纳闷。冷清秋上学,还没放学,这会没回来,她清楚,但是一向不怎么出门的冷太太竟然没在家,喊了几声韩妈,也不见韩妈应答,主仆两个都不在,这种情形倒是少见。
想了想,陆轻萍到厨房拿出菜篮,准备去市场买菜,出门的时候遇到了住在冷家隔壁的韩大娘。被她叫住,她神神秘秘的把陆轻萍拉到一边,然后将她听来的关于冷太太和宋世卿的谈话讲给她听,因为有事,韩大娘没听全,所以她给陆轻萍讲述的是掐头去尾的那部分,而且这也不完全,她讲述的不尽不实,被她在其中加油添醋,删删减减。陆轻萍根据韩大娘的讲述,稍微揣测一下,将实情猜出个五六分来。
“哎呀,陆姑娘,我听说你舅妈说你在什么洋女中作先生,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真是了不起!而且你还买房了?啧啧,还真是有钱,看来你家里给你留下不少钱吧?”关于陆轻萍的身世,冷太太并没有隐瞒,楼里的人都知道她是父母双亡,来投奔舅舅来的。
当然,陆轻萍第一次上门的穿着打扮,楼里很多人都看到了,而且她住进来后,花钱也不吝啬,买这买那,楼里的住户都知道,冷家虽然收留了陆轻萍,但是却不吃亏,陆轻萍虽然是个孤女,但是是个有钱的,因此对冷家又添一层嫉恨。
韩大娘语重心长的说道:“陆姑娘,你喊我一声大娘,我就倚老卖老说几句。听大娘一句话,你年纪轻,不知世路,小心别被人骗了。这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怕冷家是你亲人,但是毕竟多年不曾来往,到底怎么样,你也不清楚,所以陆小姐,对人不可那么掏心掏肺,要谨记,‘未可全抛一片心’呀,还是防着点好,不然等你手里的钱被掏光了,那个时候可就有你哭的了。”因为没有听到头尾,所以韩大娘以为那房子是陆轻萍自己的钱买的。
看着眼前的韩大娘“一片好心”的对自己提出谆谆告诫,陆轻萍压下心中对她的厌恶,摆出一副面对对方的教导非常感激的姿态,说道:“多谢韩大娘为我操心了,韩大娘的教导我一定在心。”
“虽然你父母走的早,但是你也不要把亲人看的太重。若是直接对你表露恶意,这样的人还好办,最需要注意的就是,看着慈眉善目的,对你很好的某些人,她对你的好都是别有用心的,其实背地里不定怎么算计你呢?这样的人才厉害,防不胜防,你可要看紧自己的钱袋,别再乱花了。你父母留给你的钱是给你作嫁妆的,你都花在别人的身上是怎么回事?平时小来小去,小打小闹的也就算了,你竟然还买了房子,也不想想这房子现在有多贵?而且你只是一个人住,你舅妈却带着女儿,两个人住,不管怎么算,你都吃亏。所以要,万事都要留个心眼,可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那人是你长辈都不行,……”韩大娘见陆轻萍听得进去话,于是忙不迭的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大篇子话。
陆轻萍看向韩大娘的目光越发的冰冷,这到底和冷家有多大仇呀,这么明晃晃的挑拨离间?而且她看起来就那么傻,那么蠢吗?人家说什么她都相信?而且不相信自己的亲人,反而去相信一个没多少来往的陌生人?
“韩大娘,对不起,我现在要去买菜去了。今天已经回来晚了,这会要是再不去菜场,再过一会儿集市就散了,那么晚上就没的吃了。”不想继续听下去的陆轻萍举了举手里的菜篮,以此为借口打断了她。
“那你忙,你忙。”韩大娘虽然不悦说的话被打断,但是陆轻萍的理由非常正当,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就在陆轻萍拔腿要走的时候,韩大娘又拉住了她,叮嘱了一句:“陆姑娘,我这是为你好才和你说这些,你可不能在别人面前卖了我呀。”
“不会的。我知道大娘是为了我好,我记着大娘的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卖了你呢?”陆轻萍垂下眼帘,遮住了眼里的不屑,呸!有贼心没贼胆!敢做不敢担的孬货!这都什么人呀!人家家里过得不好,你就开心了?真是莫名其妙!
书上说,嫉妒是对他人的优越地位产生的不愉快的情感。但奇怪的是,人们会嫉妒邻居家的富裕,但是却不会嫉妒比尔盖茨。这是什么心理?对此陆轻萍一直表示理解不能,她也无从体会这种情感。但是如今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作为被嫉妒的对象,陆轻萍不得不说,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陆轻萍摇着头,叹着气,拎着菜篮去了市场。买菜回来,她在门口遇到了冷太太和韩妈,见冷太太和韩妈面带笑容,低声说着什么。她走上前,问道:“舅妈,你和韩妈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走在冷太太后面的韩妈上前接过陆轻萍手里的菜篮,“太太,表姑娘,我去做饭。”拎着菜篮去了厨下不提。
冷太太和陆轻萍一前一后的往院里走,一面走,一面说:“我今天静极思动,让韩妈跟着,去了你买的房子那里。”
“咦?”陆轻萍估摸着时间,如果是这样,她去的时候,冷太太他们应该在那才是,但是显然,她去的时候了,冷太太和韩妈已经走了,而且走的时间不算短,不然韩观久不会不提。于是她问道:“舅妈是什么时候去的?我晚上的时候也去了一趟,不过我在那没看到舅妈和韩妈。”
“我是下午过去的。”冷太太叹了一口气,笑道:“本来打算去转转,就回来的,谁知道在那里看到你二姨。真是巧,他们一家就住在你买的房子旁边,所以我又到你二姨家里坐了坐,所以耽误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冷太太浑身带着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感。对于冷太太的心情,陆轻萍还是能理解一二的。因为是一个寡妇,而且在上海,冷家除了冷太太的弟弟宋世卿外,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当然,冷清秋的父亲还在的时候,冷家还是有朋友的,但是他一过世,他那些朋友就不好来了。所以冷太太一个人呆在家里,顶多出门逛逛,没什么人来往,还是很孤独郁闷的。如今,碰到了亲戚,而且还是至亲,固然和亲戚久别重逢,冷太太很兴奋,但是这何尝不意味着她已经多了一个来往的人家,有了个说话的人,所以她的喜悦之情难以遮掩。
“啧啧,没想到当初分散在天南海北,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竟然会在上海遇到,真是不可思议,出人意料,好像做梦一样。”冷太太进屋落座,带着一种宛如梦幻的神情慨叹着。目光落到陆轻萍的身上,“回头有时间,我带着你和秋儿走一趟,认认门。大家都是亲戚,又住的这么近,今后要多多走动,互相照顾才是。”
既然是亲戚,又是久别重逢,对方就没留你们吃一顿饭?虽然还没有见面,陆轻萍对这个二姨的印象就不怎么好。只是她不好说,因此说道:“舅妈说的是。只是舅妈也不必特意带我和表妹走一趟,既然二姨他们一家就住在我们家旁边,等我们搬过去,想什么时候来往就什么时候来往,哪里还差这点时间。大家既然是实在亲戚,想必她们也不会计较这个。”
“你这话有道理。”冷太太沉吟了一下。陆轻萍这边忙,但是还是能抽出时间来的。只是自己的这位二姑姐家,经济情况不太好,一家子大小都在为生活忙个不停。而且她自己做不了主,上面还有个婆婆,就因为自己和韩妈今天过去,呆的时间长了点,她婆婆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人家不比自家闲在,不好耽误他们一家赚钱,所以冷太太说道:“那这样好了,等我们搬家的时候,请他们一家过来暖房,再介绍你和秋儿和他们认识。反正我看那边也收拾的差不多了,我们很快就能搬过去了,所以晚一点也无妨。”
陆轻萍可是知道的,因为冷家自诩是书香世家,所以冷太太平时是最讲礼数的。她不过就那么一说,冷太太竟然答应下来,这可不像冷太太素日的作为,看来其中必有缘故。只是她知道,从冷太太这里是得不到答案的,问也白问,看来要从韩妈那边入手了。
心里存着这个疑问的陆轻萍趁着冷太太出门遛弯,不在家的时间,将韩妈叫了过来,向她打听自己二姨家的事。韩妈也没隐瞒,直接说道:“表姑娘,我们那套房子不是小二进的嘛,东面那家空着,还没租出去。挨着我们西面住的一共有两家,前面一家住的是一对母女,后面一家住的就是二姑奶奶一家。”
“其实不用我说,表姑娘一看就知道了二姑奶奶一家过得怎样了?”韩妈叹了口气说:“二姑奶奶看认出太太后,可是好一阵哭诉。一家大小七口人,挤在三间房里。二姑奶奶命苦,丈夫早就因病去世,留下六个孩子,还有一个老婆婆。年前,当用的大女儿又死了,如今家里靠二女儿在工厂里作文员的工资生活。因为她一个人的收入养活不了一家老小,而且家里还要供剩下的几个孩子上学,所以,她和她婆婆每天在外面摆摊卖糖水,大儿子和二儿子放学后,一个卖报,一个卖烟,两个小的,给人擦皮鞋。晚上,一家大小还要抹黑糊纸盒。实在是辛苦的很。每天累个半死,赚的那点辛苦钱,勉强维持一家生活,……”
越听陆轻萍越觉得人物熟悉,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她打断韩妈,“韩妈,我二姨嫁的夫家姓什么?”
韩妈笑道:“姓顾。而且表小姐,我还看到了二姑奶奶的名为曼帧的那个女儿,她和表姑娘你长得有些相像呢。太太也这么说。不过太太还说,当初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是亲姐妹,她们俩当年就长得就很像,而你生的和大姑奶奶非常相似,而那位曼帧表姑娘是二姑奶奶的女儿,所以她和你长相相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陆轻萍没心情听韩妈之后一连串的“姑奶奶”,她在听到“姓顾”的时候,就已经不在心存侥幸了,而韩妈口里吐出了“曼帧”这个名字更是让她心生出“果然如此”的慨叹。原来,顾家对外的说法是曼璐去世了。还好,顾家到底没有遮掩曼璐的存在。本来陆轻萍以为她走后,顾家那帮人觉得曼璐是顾家的污点,觉得她给顾家丢人,那么说不定会在她离开后抹去曼璐曾经存在的痕迹,没想到他们竟然承认顾家曾经有这个人,倒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其实陆轻萍不知道,当时顾家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不想承认顾家有曼璐这个人来着,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厌恶曼璐,曼璐毕竟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言语中带出的固定习惯一时半刻是不好改过来的。邻居们听到顾家几个小的称曼帧为“二姐”,有那好奇的就问大姐哪里去了?是不是出嫁了?若是出嫁,哪怕是远嫁,也是要和家人联系的,为了避免不好圆谎,顾家上下统一口径,以“大姐死了”作为答案对人解释曼璐的不存在。
随着曼璐的离开,感受到生活艰辛的顾家人开始后悔起来。他们总是不时的提起曼璐,怀念曼璐在的时候美好的生活。在他们的心里,盼着曼璐有一天能够回来。这个时候,他们对对外说曼璐已经死了的说法开始不满意起来,觉得到时曼璐若是回心转意,回来了,他们该怎么对从他们口中知道曼璐死了的邻居们,解释曼璐的存在?死而复生吗?为此,他们甚至指责起当初第一个提议对外说曼璐已经死了的顾老太太起来。觉得不该将曼璐说死,应该换种说法,甚至为此起了争执。
曼帧比顾家其他人有理智,早就不做曼璐会回来的这种梦了。她毫不客气的戳破他们的幻想,告诉他们,曼璐是绝不可能回顾家了,所以还是好好干活,努力赚钱填饱肚子要紧。再说就算真有万一,万一曼璐回来,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好解释,就搬家好了。上海这么大,搬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始,不就行了。反正又不是没搬过家!因为顾家如今赚钱主力为曼帧,所以不管其他人是否有异议,她以绝对的权威平息了这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