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四个字,撒棉花似的散落风中,往人心湖上荡开一圈儿澜漪。
谢景臣斜眼乜她,那丫头还在翻嘴皮子,口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似乎是淮南的方话。未几似乎是做贼心虚了,偷偷摸摸往他瞟一眼,显然没料到他正盯着她,霎时吓一跳,挺了挺背脊道:“大人老看我做什么?”
坏了,忘了他耳力惊人,一定将那些吡哒他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听去了!阿九心头有些发虚,眼珠子转一圈儿又觉得不对。除了第一句的四个字儿,其余的她都是说的淮南话,他再学识渊博博古通今,总不至于连地方上的土话都听得明白吧!
天可怜见,不消一会儿她便确定了他真的听不懂。因为那温雅如玉的人睨了她半晌便将眼风收了回去,全不再搭理自己了。
阿九暗自松一口气,她向来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来寻衅,她自然乐得清闲。背着手,低着头,锦陵绣花舃有一搭没一搭地从青石地上滑过去,跟在后头慢慢悠悠朝前走。
忽然前方的人步子一顿,她略诧异地抬眼看,他背光而立,五官面目都隐在晦暗的阴影中,像隔着千重水万重山,教人看不分明。
以为他要说什么,然而等了半晌也没半个回音。她有些纳闷儿,偏了偏脑袋,耳后的长发在瀑布似的倾在右肩,铺开了如墨的锦缎,“怎么了?”
他沉默,良久才摇摇头,口里道没什么。
阿九感到怪诞,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人。常年处在高位的人,尊荣与气势都从言谈举止中流淌出来。她打心眼儿里还是惧怕他,不自觉地朝后退一步,暗自猜测他在思量她方才的那句“口是心非”,因嗫嚅道:“大人肚里能撑船,这样的气量,该不会真要和我计较几个字吧,芝麻大的事情呢。”
他听了挑起眉,声音出口压得低沉,分明是清冷端凝的声线,听上去却有些沙哑,带出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暧昧,“我确实口是心非,你没有说错。”
心口里头突突地跳,她没想到谢景臣会这样坦然地承认,只觉他愈发不可捉摸。眨眼之间,起先的端正持重就没了影儿,他唇角一丝浅笑是二月的燕尾,轻易教人乱了心神。
阿九不自在,两手无意识地绞衣襟,偏过头说了个哦。
谢景臣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心头似有什么破了土,从千尺冰雪里头顽强地滋生出来,肆意蔓延。他回身看天,只见万丈金光从天际笼下来,像一个透明的金钟,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泱泱禁宫,网住无数人的生与死,欲与痛。锦绣深宫,人人都力争上游,为己劳累,鲜少有这样静谧的时候。
两个人并肩同行,在这阴阴夏木啭黄鹂之间,在那翻天覆地的阴谋布局之外。长街小径蜿蜿蜒蜒,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能这样一路并行到天荒地老。听疾风暴雷,看落花凝聚,在这动荡不安的乱世江山中,一直相随。
一路到碎华轩,等在外头的一众宫人连忙迎出来。打眼望,只见前头缓缓走过来两个人,女的不必说,自然是帝姬,可边儿上那位却教人惊讶。
他着官服曳撒,笔挺的身姿傲然风中,双臂处的金蟒面目狰狞,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的张牙舞爪之态。他是沉静的,甚至显得冷硬,眉宇间的英气与内敛都沉淀得恰到好处,随意一个眼神,便令人寒毛乍立。
真是怪事儿,帝姬分明同皇子两个一道离去,这会儿回来了,身边的人怎么却成了谢丞相?
金玉同钰浅两个相视一眼,毫不意外地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她们不明所以,却也没工夫深思,很快将心头的疑惑收敛下去,两人规整了思绪疾步上前,福身给两人行礼,道:“帝姬,谢大人。”
阿九嗯了一声让她们起来,复转头朝他看一眼,淡漠道:“多谢大人送我回宫。如今我人已经到了,平安无恙,大人也能功成身退了。”
这话说出来,听得钰浅浑身冒冷汗。平常人遇着这样的事,千恩万谢自不必说,请人进去用些茶水也是该的,何况对方还是谢丞相。帝姬倒好,言谢的话这样敷衍也就算了,居然还下起了逐客令!
钰浅心头惶惶的,丞相一贯以心狠手辣著称于世,万一他在心头记主子的仇,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她很担心,然而悄悄一打量,谢大人却仿佛是司空见惯,面上甚至没有半丝表情的变化,只是略点头,对揖双手往主子跟前一托,“臣告退。”
阿九随意嗯一声,扶过金玉的手旋身进了宫门。碧色的纤瘦身影在日光中投落下一道影子,拉得长长的,不知怎么就显出娇俏可爱的味道。不多时,她提了裙摆绕过了院中的汉白玉石屏,连带着影子也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碧落池的沿岸铺了鹅卵石小径,在这一方宏伟的天地中牵染出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境,皂靴落上去,石子咯吱地响,听在耳朵里却并不使人烦躁。因为嘈杂所以灵动,这一成不变的皇宫忽然变得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水边的风比别处的都凉,在这夏日间送来一丝清爽,偶尔传来水浪声,是年轻的嫔妃们三三两两泛舟湖上。他缓缓地走,曳撒下摆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腕上的念珠是上好的星月菩提,戴了数不清的年头,极圆润,色泽极深,与他白玉似的指尖对比强烈,却又相得益彰。
碧落池过去是一弯拱桥,走过去转个弯,一个着深赭色宫装的中年妇人似乎等候多时,见了他毕恭毕敬行个礼,垂首道:“大人。”
面上的浅笑在刹那之间荡然无存,他眼皮子微抬扫那人一眼,唇微启,一面捋佛珠一面开口,淡淡道:“太后有事传召么?”
秦嬷嬷弓着身子应个是,恭谨地回话:“老祖宗有旨意,请谢丞相去一趟慈宁宫,她在那儿等着您。”
谢景臣眼底是一层铜墙铁壁,高高筑起,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儿。颔首说好,没有片刻得迟疑便往慈宁宫的方向大步行去。
大片阴沉沉的云从西南方向缓缓涌来,一团簇拥着一团,前赴后继。耀眼的金乌被遮挡在了后头,泱泱金辉像投入了无底的黑洞,透不出一丝儿的光。像个深渊,葬了光,孕育了一场狂风骤雨,人如果一不留神踏进去,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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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昏沉沉的天色,奄奄一息,宫殿的飞檐棱角这样锋利,像一不留神就要划碎一场蜉蝣旧梦,坐立的神兽也显得青面獠牙,狰狞可怖。
丹陛上侍立着数位宫人,见了他不约而同地行跪拜礼,伏首低身,额头贴地。人就是如此,对某个人某个物恐惧到了骨子里,便会连身及心都变得奴颜婢膝。下跪,磕头,这是传达敬畏的最好方式。
谢景臣面色如常,也不言语,只随手一拂便提起曳撒进了宫室。
进了正殿抬眼望,一个着秋色比甲的妇人正在落地罩前修剪花枝,背对着他,听见了响动也不回头,只是漠然道:“丞相来了。”
他对掖去双手恭恭敬敬地行礼,低眉敛目道:“臣恭请老祖宗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殿中宫人都极有眼色,早退了干干净净。葛太后寥寥一笑,戴了护甲的右手握着剪子,一面将长歪了形的枝条剪去,一面请他坐,“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适中得很,”说完微微侧目朝他看一眼,淡淡道:“大人同欣和帝姬相游,可还愉悦?”
他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坐在官帽椅里轻捋佛头塔,“帝姬在宫中迷了路,将好让臣撞见了,便送了她回宫。”
太后手上的动作一顿,回头望向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绪,半晌方沉声道:“论及智谋,天底下没有人比得过丞相,大业未成,丞相万万不可被一些个儿女私情牵绊了手脚才好。”
谢景臣眸光一转看向太后,面无表情:“臣愚钝,老祖宗这话,臣不明白。”
几丝冷风从窗屉子里头送入,帘下的穗子在风中飘荡摇曳,有几分沧桑又有几分凄凉。葛太后心生恼意,按捺了一顺儿才朝又道,“丞相别在哀家面前装糊涂!”说着吸了几口气,凛眸道:“那假帝姬体内有金蝎蛊,你身为蛊主,自然会受其蛊惑。哀家是要提醒丞相,切莫将镜中月水中花当作情情爱爱。”
太后动怒,他却仍旧不为所动一脸漠然,慢条斯理地捋念珠,哦了一声道,“老祖宗这样挂心臣,着实教人感动,只是臣不明白太后是什么意思。”
葛太后火上心头,手中的剪子狠狠扔出去,将桌上的茶盏打翻在地,碎地生花,怒道:“知子莫若母,你城府再深,逃不过我的眼睛。”说着稍顿,语气稍稍和缓几分,“落英,金蝎蛊不能出任何差错,她是蛊介,百日之后非死不可,绝不能心慈手软!你心思这样剔透,向来让母亲放心,可……”
他面上深色难辨,眼中蓦地冷若霜雪,不待她说完便冷声打断,“老祖宗糊涂了。您是太后,‘知子莫若母’这样的话,决不能戏言。”
葛太后心中狠狠一痛,眼底几丝泪光闪动,艰涩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血浓于水。”说着便开始抽泣,泪水顺着面价滑下来,她别过头去拿手巾揩脸,哽咽道:“当年司天监言之凿凿,若不将你送出宫,你难逃一死……落英,我那时没能耐护你,与你骨头分离,天底下最痛的莫过于我,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如今、如今我已经在拼尽全力补偿你了……”
他笑色寡薄,说话的声音冰凉刺骨,“太后情真意切,臣心中感激涕零。只是如今谋划种种,太后究竟是为了臣还是为了自己,恐怕只有您自己才心知肚明。”
“你……”
“臣的事向来不喜旁人插手,至于欣和帝姬,臣心中也自有打算,无需任何人来提醒什么。”他寒声道,说完身子一动从官帽椅里站起来,朝太后躬了身子微揖手:“臣还有事在身,先告退。”言罢便转过了身。
葛太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走就走,当即勃然大怒,手一拂将桌上的茶果点心一股脑儿地扫在地上,拍案道:“放肆!给哀家站住!”
他却置若罔闻,打起珠帘大步去了。
外头的宫人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秦嬷嬷打眼看了眼谢景臣背影,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进了殿,却见太后撑着额坐在椅子上,气得浑身发抖。连忙皱紧了眉头上前几步,劝慰道:“老祖宗和谢大人置什么气呢?千万得仔细您的身子啊。”
秦嬷嬷跟在葛太后身边数十年,是她还待字闺中时便侍奉左右的丫鬟,自然对太后与城乡的关系了然于心。见太后哭得伤心,她也觉得难受,只好抚着太后的背脊道:“消消气儿吧老祖宗,母子哪儿有隔夜仇呢!”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恨我入骨了!”太后泣不成声,当年若有第二条路,谁愿意经受骨肉分离之苦呢?她一直知道那孩子是寡冷性子,从不指望他能对她有好感,可未曾想,他竟然会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这样悖逆自己威胁自己!
秦嬷嬷听得鼻头发酸,吸了吸鼻子沉声道,“老祖宗,那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太后半眯起眼,她是个母亲,自然一门心思为了自己的孩子,一心要将他送上金龙御座,如今咫尺之遥,自然要铲除一切绊脚石。她抿抿唇,凉声道,“是有些棘手。”
秦嬷嬷问:“您如今是笃定了丞相对那帝姬情根已种?”
太后摇头说没有,无力地抚着额道,“丞相心思太重,方才我几番试探他都不为所动,让人费解。”说着稍稍缓了缓,又半眯起眼低声道,“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哀家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究竟哀家的猜测是不是杞人忧天,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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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骤雨,意料之中的突然。狂放自如,覆灭了一场迟迟而至的花期。
阿九披着寝衣从白玉池里出来,雨水是瓢泼的,沿着廊檐肆意冲刷滚落,连绵成串,偶尔几滴飞溅到她的脸上,带起一阵刺骨的冰凉。
她有些惆怅地看着穹窿。这天啊,真是和这世道一样无常,白日里阳光明媚,这会儿却又是狂风暴雨,琢磨不定。钰浅提着宫灯在前头引路,见她停下来便回身,柔声喊殿下,“夜里有些凉,奴婢伺候您早些歇了吧。”
她颔首,跟在后头进了寝殿。有宫女往香鼎里添了安息香,眸光一转,瞧见金玉正在铺床,听见了响动回身过来看,笑得灿烂:“整好呢,床铺好了,殿下快过来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其余人按序退了下去,阿九除了鞋躺下来,眸子怔怔地瞪着床帐上方的繁复绣花,忽然道:“金玉,你上来,咱们一同睡。”
金玉正在放床帐子,听了这话动作一滞,呃了一声道:“不好吧。殿下什么身份,奴婢和您躺一张床,恐怕会折寿吧!”
她拉下脸,“别跟我贫。相府里不是天天睡一起么,真要折寿,你也早该上望乡台了。”
金玉歪着略思索,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侧目四处看看,见钰浅已经走了,登时放下心来。三两下除了衣裳躺上去,挨着阿九身边睡下来,惬意地伸了伸懒腰,满足道:“紫禁城就是不一样,这床软的,比相府里的可好多了!”
阿九白她一眼,“相府?你那床也就比大通铺好些了,怎么能拿来跟皇宫比。”
两个年级相仿的小姑娘,躺在一块儿就有说不完的话。金玉很兴奋,在床上翻了个身,捉着她的一束长发在手里把玩,看着她道:“殿下,无端端的让奴婢陪您睡,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奴婢聊啊?”
她一愣,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迷惘,半晌才点点头,道:“我想问你个事情。”
“等等您别说,让我猜猜看--”金玉抬起手来将她打断,皱着眉认真思索,忽然促狭一笑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关于谢大人的?”
阿九惊讶地看她,“神了啊,一猜就准!”
金玉一脸的骄傲,嘴巴一撅道:“都是姑娘家,这点儿心思谁看不出来嘛。说吧,您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什么?她也说不大清。觉得有好多东西都让她疑惑,可又不知从何问起。
阿九略沉吟,半晌才看着金玉道:“金玉,如果一个人他老是莫名其妙捉弄你,那是说明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我都说了好多次了,谢大人就是喜欢你嘛!”金玉伸手轻轻给了她一下,坐起身来叉着腰,一脸的怒其不争,“殿下您也太迟钝了!”
她皱起眉,“我还是觉得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金玉定定地看着她,摆出副审问的架势,“殿下老实说,您是不是也喜欢谢大人啊?”
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闻言自然吓了一大跳:“瞎想什么呢!”
金玉听了似乎有些失望,双肩一跨又躺了回去,语重心长地感叹:“殿下,其实我觉得您和谢大人还是挺配的。知道为什么吗?”
阿九摇头。
金玉捂着嘴笑了笑,“因为你们都长得很好看,而且走在一起很般配嘛。”
窗外飘风急雨似要翻天覆海,她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乱世之中,留给人的其实只有两条路,一则独善其身,一则坠入这滚滚红尘,寻一个能相随相依偎的同类。
同类,他那样尊贵的人,怎么会是她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