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扶着巨型狗尾巴草的光滑树干,低声说:“跟我说句话吧,求你告诉我你还活着。”
黑暗中,只有虫豸爬在果泥和烂叶上发出的窸窣微响。无人回应。
我开始头晕了,只好放大招:“雷萨会得到一切的。”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你是谁?”我激动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差点就要抛开先前的理性计划,对他说出一切。
深深呼吸了满腔的酸腐空气,我慢慢地说:“我名叫席拉.塔拉,是个人类。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以为你已经知晓。”
“我怕找错人。”
“那你就得自己想清楚了。”
“恐怕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闲扯,”我镇定地说,“我知道‘莱妮斯卡’,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你多半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如果你不明白,我找你或许也没什么意义。”
一阵沉默。
我放下扶在树干上的手,转身作势要走。
“等等……”他说,“你从哪儿听说的‘莱妮斯卡’?”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克拉门苏.欧瑞密尔.阿尔达伦。”
我一时听愣了:“这、这是全名?”
“你要我把祖父系的赐名也念一遍吗?”
“那个,不用了,”我赫然发现自己对精灵的命名系统一无所知,摸了摸脑门,说,“嗯,再确认一下。请告诉我你叔父的名字。”
“……哪个叔父?”
“你有好几个叔父吗?”
“……我想你大概见过了慕白里。”他坦然道,“但这仍然不能解释你从何得知‘莱妮斯卡’。”
“是你告诉我的。”
我
挑重点讲述了我和他相识的经过,说我和维兰在魔境探险时,意识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席拉身上,我需要他的帮助。
克拉门苏的理解力果然棒棒哒,立马跟上了我的思路:“我怎么帮你呢?”
“在‘那边’,你送了我们火之罗盘作为结婚礼物。”
“……你想借助它找到你的另一半。”
“是的。”
“这件宝物的确在我手上。而且我还很喜欢它。非常喜欢。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个‘我’一定很看重你们。”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但你是否想过,可能你的另一半并未跟你一起来到这个世界。可能你拿着火之罗盘也找不到他。”
“我必须把所有可行的办法都试一遍。”
“我明白了。”
我们商讨了近两个小时,最后达成一致并缔结了口头魔法誓约:我和2号帮他恢复身体,他承诺将与2号缔结绝对同盟协议,但这一条还需要他恢复身体之后亲自与2号缔约。
“你只要火之罗盘吗?”他问我。
“我要火之罗盘。还有你的两点承诺:第一,你不会违背我的心愿。强迫我做任何事,或阻挠我要做的事;第二,你要敦促维兰.德加尔实现诺言,尽全力助我回家。”
他同意了。
我向他介绍了“我那边”的灵境以及雷萨的一些情况。同时强调,这里的情况可能有所不同。他对我认识的那个克拉门苏很感兴趣,一边聊天。一边指点我把他的残躯从果酱烂泥里扒出来……反正天黑,眼不见为净。
清晨我抱着一堆黑糊糊黏答答的东西走出树林。坡上的2号刚好醒来。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伸着懒腰,远远望去仿佛传说中的神祇。他听到动静,脑袋转向我然后呆住了,那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你,你……”他一脸痛苦地欲言又止,最后大概决定还是嘴下留情,提醒我岛那边有个小池塘,水还算干净。
我点点头:“你没喝那里的水吧?我记得好像能消解魔力,还有这里的果子也是。”先前忘了说了,哈哈。
他瞪了我一会儿,说:“还没。多谢你‘及时’提醒。”
“我可以喝,我本来就没魔力,给我个瓶子。”
他把空水瓶搁在脚边一推,骨碌碌滚下来。我捡起来转身往池塘方向去了。
克拉门苏怕残躯下水会彻底散架,宁愿不洗澡;我只得捡了几片干净的大叶子把他连同烂泥裹严实了,用一件不穿的衣服包起来放在包袱里。不得不说,挺大一股酸味儿。虽然没让2号背着,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不过,他的脸色也可能与我如实汇报的外交成果有关——我坦承了向克拉门苏要求的附加协议。
出了谜之苔原,向北穿越翠微之原,然后兜个圈子,绕过夜莺之森的主城,取道乡间前往矿区。虽然这一路畅通无阻,也走了将近两个月。
2号相当沉默寡言,有时一整天蹦不出一个字,态度时而冷淡时而气鼓鼓的;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个事儿,只要一切还按照原计划进行,他就是再难伺候,我也无所谓。
顺便一提,尽管他的长相、声音,甚至脾气性格,都和我的维兰极为接近,我倒不会对他产生*;初见面时的恍惚和**很快消失无踪,仿佛潜意识已经清楚地把他们区分开了。我总在思念我的维兰,时常回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看见2号酷似他的模样,那份因回忆而生的悸动却从未在2号身上延续。
他待我也是如此,虽然有些小脾气在,但总体上不失尊重,也就是说,再没发生他掐着我的脖子嗷嗷叫的事件。有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是维兰的孪生兄弟。
灵境三月,春回大地,吉陵伽山脉的雪线每天都在上升。冰封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矿山重新敞开怀抱,迎接养得膘肥体壮的矮人矿工。或许还有两三个偷渡客。
2号绑架了铁钺镇的矮人矿工首领(不知是不是唐的老爹),向他亮明身份,然后以“家族要务”的名义,要求他担任向导兼劳力,秘密帮我们进入十号矿井的“奥若波斯”。
我们很快走过了“上次”维兰出现的地方,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什么都没发生。我不敢掉以轻心,绷紧全身神经。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向。
地萤的余辉黯淡了。我们停下来短暂歇脚,顺便照亮前路。就在这会儿工夫里,通道的石壁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像受热的焦糖般缓缓流淌下去,剥露出无边无际的幽暗荒野。天是灰蒙蒙的,大地在哀鸣中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挣扎。
2号站立着环视四周。面露惊讶。
在泥土中喧闹的东西终于现身了——无数莹白色的“蚕茧”连着不成比例的细瘦身体和四肢,脑袋上明明没有五官却不知从哪儿发出叽叽的尖锐叫声——是初遇“鬼哭者”时的“幻觉怪”!
现在它们显然已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了。2号喃喃地问:“是什么?”
我问他是否听到奇怪的声音。他不解地说:“除了猴子一样的叫声?你听见什么了?它们是什么?”
“不是朋友。”只能这么回答,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甚至不能确定这种怪物是否真实存在。
2号白了我一眼,捏着魔晶放出白光。而怪物们非但丝毫不怕,仿佛还受到了鼓励似的纷纷加速破土而出,如浪潮逐岸般层层叠叠地奔向我们。我们被围在中间无路可逃,眼看着就要被淹没。他又放出火龙——很像维兰初次使用时的形态——遗憾的是,仍未能对怪物造成任何伤害。
他惊呆了。我飞快地转着念头:为什么所有攻击都对它们无效?
此刻怪物的利爪已经开始撕扯我们的衣衫和皮肉,痛感无比真实。
也许……也许是因为,它们原本就只存在于我的幻觉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干掉它们,所以它们才无法被击败。
不能慌,不能慌,任何困境都有出路。
……看来这个幻象陷阱的原型只是我的主观经历,一个证据就是,它并未复制出我听不见的鬼哭声。
“拍晕我!”我对2号大喊。他正手忙脚乱地跟怪物肉搏,听见我的话也喊回来:“啥?”
“拍晕我!它们来自我的记忆,我不知道管不管用……”
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下手轻点,脖子后面就挨了重重一记,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浑身都疼。2号大大咧咧地伸着腿坐在一旁,看上去毫发无损。周围又变成了熟悉的地道。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屏息检查身上的伤口,他瞥了我一眼,没作声。
“我晕了多久?”
“不到半小时。”他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你一晕,幻象就消失了。”
我咧了咧嘴:“那再碰上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接下来我们又碰上了四五次幻象陷阱,魔人、塞壬、尸鬼、雾灵、亡灵弓手、血族大蜘蛛成群结队地登场。它们不像无脸怪那样没法打。2号十分兴奋,总要吃力地进行若干个回合,快撑不住了才肯拍我的脑袋结束幻象。
还有一次,敌人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我感觉到了一阵奇异的音乐,心中一动,连忙催他拍晕我,他磨磨蹭蹭地还想看个究竟,我急得要撞墙,他才不情不愿地“闪退”,事后问我那是什么,我说可能是羽人。
“羽人?!你居然见过羽人?!”他几乎要跳起来,一脸懊恼,“你至少该让我看看他什么样!哦我真不该听你的。”
我扶着晕乎乎的脑袋,没好气地说:“只怕你还没看清就被秒了。”
他狠狠瞪我,显然觉得我小瞧他了。我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此刻被他点燃:“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我忍住了没说别的,紧紧抿住嘴唇,但他显然猜到我想说什么,气得脸色发白,好一阵子不理我,久到我都快忘了,才说:“……他呢?”
“嗯?”
“他……”他用龙族语说,“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能跟这些家伙对抗。”
我缓下语气:“他一直在学习,向不同的老师学习,他很努力。一开始,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他连火龙术都还不会用呢。”
“但你们还是闯过去了。”
“我们运气好,没碰上几个陷阱,幻象里的敌人都是他能对付的。”
其实不光是运气好,但毋须多言他也明白。如今遭遇的幻象大多来自我的见闻,说明他这二十几年来真没怎么走动。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闷头晕过去,可是我还得带路。现在想来,我的确是没法独自走完这条路的,得有他在旁边敲脑袋——可谓另一种意味上的荒诞离奇。我默默地寻思,挺对不起这个席拉.贝的,回去得做个颅脑损伤检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