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较为冷清的一条小船上停下脚步,站在甲板边缘琢磨雷萨那句话的意思——巫医所用的材料来自魔境,是否意味着奥卡人与魔境有瓜葛?
假定命题为真。如果这一联系是通过气旋建立起来的,鉴于奥卡人不大可能拥有魔晶,那么他们很可能是与拥有魔晶的什么人有所协议;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是通过气旋,而是通过别的什么连通魔境的……比如尼根的洞穴。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拉住我的手腕。
我迅速回头,见是一个看不出二十还是四十的女人,身高体格与我相仿,披着残旧的灰白色鱼皮衣,红褐色的鬈发有点稀疏,但一双黑眼睛隐隐含笑,颇有动人之处。
“你站在我门前有一会儿了,”她语气十分轻柔,“你需要我的占卜。”
我看了看她身后的舱门,里面十分幽暗,意识到她是一名占卜师。内陆也有这号人物,大多是语言大师,而非真正的灵媒,所以我不确定是否该继续与她交谈。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坏,并且看上去有些潦倒,我不想生硬地拒绝她。
“我只是路过。”
“是的,但你不妨让我为你占卜一回。”
“你收费高吗?”
“不高,就我的技艺而言。”
“你是一个好占卜师吗?”
“是的。”
“那为什么没有人来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唇边勾起一道苦涩的笑纹:“窥探未来对奥卡人来说意义不大,他们不愿把十分之一的财产花在这上面。”
“我也不打算把十分之一的财产花在这上面。”
“就算你把口袋里的钱全都给我,也不抵你财产的十分之一,”她的黑眼睛闪动着微光,“但我可以只收其中一半,这对我已经是不少钱了。我应该满足。”
我看着她,笑了笑:“我可以把口袋里一半的钱给你,但不是为了占卜;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你愿意诚实地回答我吗?”
“你想知道尼根洞穴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她转身走向舱门,“进来吧。”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雷萨或亚摩的影子。便跟在她身后钻了进去。舱室十分狭仄,比外面给人的感觉还要寒碜,到处都潮乎乎的;一支一尺来长的细海螺倒插在地板缝里,灌注着油脂做成的蜡烛。昏黄的烛光摇曳,熏得整间屋子都有股油腻腻的味道。
红发女人走向墙角,在几块破旧的鱼皮或海带皮上跪坐下来,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尼根洞穴的事,你从别人那里也问得出来,不过既然你问我,我不介意告诉你。”
据说放逐之海里一共有四个尼根洞穴,彼此相距万里,但性质十分接近:分为顺时针的“吞”状态和逆时针的“吐”状态。两种状态是交替进行的;持续时间依次为半天、一天、两天、四天、八天、十六天、三十二天。然后再依次递减,十六天、八天、四天、两天、一天、半天,再重新开始轮回。
四个洞穴可分为两对,每一对的状态是互为对应的,但这一对和那一对之间存在时间差。也就意味着,在很多情况下,进入一个洞穴,可能的出口有两个,最终从哪里出来是随机的。
奥卡人在穿越洞穴之前无不做好细致的准备——包括请巫医提供帮助,使用一条牢固的小船,把自己绑在船体上等等。纵然如此,穿越尼根洞穴仍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成功做到的人,有时一年也不到十个。
“尼根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出自古老的卢恩语,意思是阴影之地。”
“阴影之地?”
“是的,这是奥卡人代代相传的名字,或许是在表达敬畏吧。”
“……难道不是因为与魔境有些关系吗?”
“有这样的传闻,但我没有亲眼见过,”女占卜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有人说,尼根洞穴也能通往魔境的海洋,还说大部分的海怪都来自那里,但是另一些人相信,放逐之海里本来就是有海怪的。”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魔境的海洋也有蓝天碧海,那么我们就算真的到过那边,可能也糊里糊涂的。”
我又问了她雷萨问巫医的那几件事。她说奥卡人没有什么统一的信仰,只模糊地崇拜“海神”;也没有固定的首领,但每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必须作为战士加入最近的大市组织,每次大市选出最出色的若干战士,组成暂时的首领团,到下一次大市时可能就换人了;最有影响力的奥卡人其实是巫医。
我便问她对巫医的看法如何。
“我不想招惹他。”女占卜师含蓄地说。
我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色泽黯淡的金银首饰放在她膝盖前方的鱼皮垫子上。她盯着它们几秒钟,抿了抿嘴角,动手取了一些,差不多有一半。
我把剩下的塞回口袋,正打算起身,她开口道:“我可以为你占卜一回,不再额外收费。”
我想了一秒钟,看向她的眼睛:“你保证对我说实话吗?”
“当然。”她平静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相信占卜,但我还是想为你占卜。”
“为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用过我的水晶球了,再不用,恐怕我会永远失去占卜的能力。在这里,人们只会在爱情受挫时才来找我,而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水晶球,我宁可建议他们去向巫医买一两滴爱情药水。你不同,”她看着我微笑,“你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不过也因此,你才更需要一次严肃的占卜。”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有的人会说这是直觉,但其实是观察的结果,”她牵起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有戒痕,你的态度沉着,神色温柔,由此可见,你有一个美好的爱人,虽然并不在你身边,但你仍然信任他。我还能推测出。他对你很好。因为这份爱让你闪闪发光,他带给你的是正面的能量。”
我不禁微笑起来。虽然知道附和一个占卜师的揣测未必明智,但眼前这个女人并不让我感到紧张,她说的话。至少听上去是诚恳的。
“占卜就不是靠推测了。”她认真地说,侧身掀开一块地板,从下面取出一个兽皮包裹,搁在身前解开,露出一只半透明圆球,跟人脑袋差不多大,看上去十分浑浊,也没什么光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个水晶球。我多半会把它当成普通的玻璃制品。
她示意我捧住水晶球两侧。自己将双手贴在上方,同时低头凑近,视线集中在她手指拢出的菱形框里,皱眉看了一会儿,仰起脸来颇为阴沉地瞥了我一眼。说:“等等。”然后又摸出一支盛着油脂的海螺壳点燃,插在另一侧地板上。
周围亮堂了一些,她继续着刚才的姿势。舱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外面的喧嚣听上去十分遥远。
“我不想对你撒谎,”几分钟后,她直起脖子,严肃地看着我说,“我的技艺或许已经不在巅峰,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些明显的征兆,不好的征兆。”
我没有作声,安静地等着听下文。
“是死亡的征兆,”她抿了抿唇说,“而且很近。”
“……还有吗?”
“有是有,但都模棱两可,我不能确定,”她摇摇头,“你已经给了我报酬,我不会为赚更多的钱而欺骗你的,我的确看到了死亡的征兆,比其他任何征兆都更明显。”
“你是说,我很快就会死吗?”
她点点头:“就我看到的是这样。理论上,也是可以扭转的,但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不会说什么‘你再给我多少钱我就帮你消灾’的话,因为我办不到。”
我沉默了一会儿。
“这真的很奇怪。”她忽然说。
“怎么?”
“如果死神真的已经坐在你的肩上,刚才在甲板上我就应该能看出来才对,”她看上去有些困惑,“或许我的技艺的确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应该注意的地方。
“小心……男人……”她皱着眉头说,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很荒谬,“我很抱歉。”
“这没什么。”我笑笑,撑住地板站起身来,打算告辞。她叫住了我:“你还是不相信,是吗?”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说,“不过我会小心的。”
这时雷萨的脸出现在舱门外,看上去没什么表情。
“你在做什么?”他问我。
“占卜,”我微笑道,“这位女士在我身上看到了死亡的征兆,而且很近。”
他微微皱起眉头。
“对了,”我转向女占卜师,“你看到他了吗?”
她摇摇头,同时一脸困惑地打量着雷萨,仿佛在看一道谜题。后者没有理会,等我出来就迅速离开了这条船。
“我应该把这个占卜放在心上吗?”我问雷萨。
“我从来都不相信占卜,”他干脆地说,“占卜是一门最无用处的学问。”
“为什么?”
“这世上有很少的预言家,他们看到的东西对现实的帮助也微乎其微,而占卜师……复杂的命运,他们看不懂;他们能说准的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像展开的白纸一样一目了然的人生,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相信我面临着死亡吗?”
“我会尽量避免那种事发生的。”他淡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