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加尔母子的身影没入黑暗看不见了。妈妈冲过来对我左摸摸右摸摸,生怕少了一条胳膊腿。凯林的视线集中在我胸前的链坠上,看来也不认识。“什么东西?”他想凑近看,我没理会,将它重新藏回衣襟下面;爸妈显然也很好奇,但他们更关心另一件事:“他们……刚才说你被通缉,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但我没干什么坏事。”我朝爸妈笑笑,转向凯林,“我需要盥洗室,或者一大盆水。”
“你会如愿的。”凯林假装恭敬地一鞠躬,带我进入距离不远的一个小隔间,里面纵横的水管彼此相接,连接处有轮盘状的水阀,延伸出金属软管,底下摆着大木盆,看上去像改装过的浴室。他微微颔首然后退了出去。
“我见过‘屠龙者索利尔’了。”水镜里的人影刚一出现就说。
“屠龙者?”我问道,“那是谁?”杀死过龙?
“一个很老的贤者,别在意,”他的视线越过我去,“那小子呢?在你身边吗?”
我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他,克拉门苏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十分严肃。
“仔细听我说,别慌张,”他用抚慰的语气慢慢道,“我去找了‘屠龙者索利尔’,他早年与龙族有过不少接触,他告诉我,龙的觉醒,首先要经过龙族内部遴选,成为候选人,然后通过三项仪式,杀死三个人祭——敌人,亲人和爱人。是杀死还是吃掉,索利尔不能确定。目前看来,不知道德加尔家是怎么选的,那小子很可能是候选人之一。你跟他走得很近,自然会引起某些人注意。”
“我……吃掉?”我有些混乱,接着摇摇头,“不对,我跟他还没什么……”
“你跟他实际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外人怎么看。知道龙觉醒秘密的人,如果想要利用这件事,就会注意到你。”
“我去……”这也太冤了,维兰童鞋的嫩豆腐我还基本没有吃够(划掉)吃过好么,“知道龙觉醒秘密的人,是雷萨吧?灯神指名要我难道是因为这个?”
“有可能。但先不要匆匆下结论,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我刚刚发现,除雷萨外还有其他人知道了这个秘密,是索利尔泄露的。
首先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早在灯神横行灵境之时,他们就把龙的觉醒列为一等机密,以此抑制龙族的实力,当然,目的是为了和平;后来在我的时代,除了巨龙德加尔,龙族几乎销声匿迹,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延续了灯神的做法。
索利尔是现存最了解龙族的贤者,本该守口如瓶,我去找他的时候,之所以能轻易打探出来,是因为他想要弥补之前的失误——几年前曾有人来找过他,用计谋骗出了这个秘密,当他发现自己说漏嘴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设法调查来访者的身份,可以确定是一个德加尔。”
克拉门苏顿了顿,好像在等我消化这个情报,但说实在的,我对此没什么意见——抛却我可能荣幸地成为祭品一事不谈,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原本就是龙族的秘密,回到龙族中间好像没什么不妥;相反,灯神和精灵一直靠信息封锁来排挤和打压龙族,其实算不上正义吧。
“龙族知道了这个秘密,问题很严重吗?”
“注意,是‘一个德加尔’知道了这个秘密,并不等于整个德加尔家族都知道。”
我恍然:“你是说,不排除有某个龙族成员想借由这个秘密来达成他的个人目的。”
克拉门苏点点头:“当然这只是猜测。但是无论如何,泄密的后果都可能变得严重。不妨这么说吧,假如整个龙族都知道该如何觉醒,龙的数量将无法控制,世界将会大乱;而假如某个龙族成员独占这个秘密,他可以借此控制家族,甚至打破原有秩序——以德加尔氏目前的影响力而论,他们内部的纷争一定也会给外部世界带来冲击。”
“……你说的这些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了也不一定是坏事,”我想了想说,“好比遗失了一把利刃,捡到它的人未必会使用它,就算使用也未必会拿它来作恶。”
“你说得对,但是我们不能不警惕,”克拉门苏有他的立场,“因为龙族本性嗜血,古代人曾经有过惨痛的教训。而且一个德加尔处心积虑地打听这个秘密,本身就值得怀疑。”
“龙族孵化小龙只有这一条途径可走吗?”我忽然想起绿精的养龙大计,忍不住发出疑问。
“聚宝养龙,只有跟龙族八竿子打不着的种族才会用这种笨办法,因为成本实在太高了,就像用灯神血提炼秘银一样,理论上可行,但实际上没什么人真正会去做,”他解释道,“而且龙的觉醒还牵涉到血脉相承的问题,经过龙族内部遴选觉醒的龙可以保证其血统得到延续。”
“……你说的这个德加尔,他会希望维兰觉醒吗?”这才是与我休戚相关的问题,“就算我是其中一个人祭,岂非须由维兰亲自动手?”
“但如果这个人不希望维兰觉醒,可能会先杀了你。”克拉门苏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吓人话,然后像逻辑学教授那样,不带一丝情绪地继续分析,“把德加尔家的事搁在一边,再来看灯神的问题,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灯神更加可疑。”
“你是说雷萨。”
“不错,还是一开始的那个假设,如果雷萨签订契约后厌倦了,而且维兰果真是他主人的血脉,他会怎么做。”
我犹豫道:“……如果维兰觉醒为龙,他还能算是人类的血脉吗?”
“正是这个问题,”克拉门苏赞许地笑笑,好像我是他在逻辑学课上的好学生,“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么雷萨应该会希望维兰觉醒,也就是说他不会主动取你性命,但他会精心制造条件让维兰杀你。当然,如果他有别的办法解决维兰,你的命也就无所谓了。但至少在维兰还是个活人的时候,只要他们认为你有作为人祭的潜质,你的日子就不会安生。显然你已经被盯上了。”
“我被盯上肯定是因为这个吗?”我不甘心地质疑,“说不定是别的原因。”
“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白了我一眼,“我也考虑过可能是因为我,但是直觉上不对,我在灵境的活动很顺利,不像是身份已经曝光的样子,我想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回来,因此也不会发现你我的关系。”
我几乎要以头抢地:“你觉得我发个声明澄清跟他压根儿不是那种关系有用么。”
“决定人祭是谁的人不是你,是维兰·德加尔,再说,也得让他们相信才行。”克拉门苏全无同情心地抛出这句话,几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怎么样,你打算跟他撇清然后向所有人证明你们没关系吗?”
我在他的视线下沉默了很久,双手相抵,用指尖撑住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偶然对一只蟋蟀产生了兴趣,别人以为他喜欢蟋蟀,就捉了许多放在瓦罐里给他。但是男孩其实并不喜欢蟋蟀,或者很快转移了兴趣。他们会把那些无辜的蟋蟀放归田园吗?大概不会吧。蟋蟀只能在瓦罐里等死,因为它们只是蟋蟀而已。”
在“人祭”这件事上,我也是一只蟋蟀。现实是有人已经注意到我,想捉我就捉了,不需要向我阐述原因,也不会听我辩驳,因为我根本无力反抗。在这种程度的力量悬殊之下,根本没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无论灯神还是龙族,就算有朝一日发现我失去了价值,难道会好声好气地把我送回原本的生活吗?不会的,因为我太无足轻重了,如果他们真是因为维兰才想捉我,那么离开维兰,我什么也不是。
维兰的态度才是起决定性因素的。或许我应该跟他商量一下,谨慎地保持距离。但是他会赞成吗?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的愤怒,不是因为他对我有什么感情,而是因为这件事显然意味着有人在幕后想要操控他的人生。我知道他有多不愿觉醒为龙。
想到这里我猛然意识到,如果他最终觉醒为龙,真正倒霉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他。我们都还如此年轻,就算他现在对我有那么一丝好感,将来也很可能会爱上别人,所以我未必真会成为“人祭”,事实上如果我有心回避,要把感情扼杀在萌芽状态应该也不难;然而无论如何,他都逃不开杀死亲人和爱人的命运。
他的遭遇怎么看都比我惨多了,而我直到刚才竟然全无察觉。就像瓦罐中的蟋蟀,只顾着长吁短叹自己有多无辜,却不曾想那个男孩可能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而且男孩的寿命可比蟋蟀长多了。
我和维兰,甚至不能用蟋蟀和男孩来形容。
我伸手到衣襟中摸出链坠,摩挲了一会儿,克拉门苏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这是他给你的?……现在连我也不相信你们没什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思索着说,“他有时候很任性,我想他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才给我这个,未必经过深思熟虑……他说戴着这个可以躲避流矢之类的东西。但他的确待我不薄。”
“不光可以躲避流矢,”克拉门苏端详着它说,“如果我没看错,中间封着迦陵频伽的羽毛,吉陵伽山就得名于这种圣鸟。戴着它,不要说流矢,一般的恶意攻击都近不了身。这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应该来自当年巨龙守护的宝藏。”
虽然猜到可能会很珍贵,我还是有些惊讶,握着它的掌心微微发烫。
“怎么,被感动了吗?”克拉门苏挑了挑眉,“舍不得离开他吗?”
“不是舍不得,”我慢慢地说,同时心中有了决定,“龙族觉醒的这个消息,我必须告诉维兰,真正被盯上的人是他。至于他怎么调查幕后操纵者,调查那个德加尔的身份,都取决于他。当然啦,如果我能帮上少少忙,我也不会拒绝的。他对我可谓仁义,我不能光想着自己逃,再说,逃避根本就不是办法。”
我和爸妈虽然平安团聚了,但像这样不见天日的生活肯定没法过一辈子,正应了凯林的那句话,“不自由毋宁死”。三境正在动荡,无论维兰还是克拉门苏,我跟他们之间的联系肯定还没完。既已卷进来,麻烦是避不开的,又何妨迎头而上?
克拉门苏的眼神玩味:“你爱上他了吗?”
“没有,至少我觉得还没有,我是挺喜欢他的,但这跟爱还是不一样的吧?”我认真地回答,“再说我支持他与这个没关系。就算他其实根本是拿我当汉子,只要他愿意,我仍然是他的朋友。感情怎么发展,跟这是两码事。
我还年轻,将来可能会爱……不论爱上什么人,一定是因为那个人有值得我爱的地方,所以我会骄傲地去爱他,捍卫他。即使那个人是维兰,我也不会害怕。”
刚一脸坚定地说完,停了一会儿我又有些迷茫:“这是我暂时的想法……我应该不会爱上一个混蛋吧?不过我大概不会爱上不爱我的人的,我觉得。”
克拉门苏发出一声轻笑,“你会这样决定,我居然并不感到意外,”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我会密切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