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着当初的预想,任初榕晚回来了几天,主要是为了等人,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任初榕与丰隆、罗冠等人离开凤凰城后不久,收到无鱼师太的传讯……老尼姑正着手安排‘尊者转世’的事情,又是造势又是联络同道,忙得不可开交,忽然又收到消息,南理西陲的一座古刹显出旖旎佛光,经久不散,被信徒奉为吉兆,在当地造成不小轰动。无鱼觉得此事可以利用,要过去看一看。
去西陲,正好路过常春侯封邑,无鱼干脆传书郡主,请她等一等自己,大家结伴而行,师太另外盘算着在封邑驻足几天,定下妙香吉祥地的具体地点。施萧晓也随无鱼同行。
待双方汇合后,队伍再度启程,承郃行事一贯低调,回程时只传书封邑说自己要回来了,并未告知具体时间,她也不用手下或者妹妹来迎接,经过一番跋涉,就此返回家园,不料还没到小镇,迎面就碰到两人。
罗冠的伤势尚未痊愈,不过恢复得良好,大宗师五感敏锐,他又是习箭出身,眼力更强,立刻就看出是谢孜濯遭遇挟持,当即出声示警,无鱼与无艳及时出家人也是自己人,出手责无旁贷;至于罗冠更不用说,高高跃起引弓暴射!
而丰隆已‘死’,早在八月十五时就失踪的贴身近卫李逸风和大太监李公公自然也没有重新活回来的道理,两位李姓伴依旧和以前一样,追随在心中的皇帝身旁,一起来到封邑。丰隆‘龙命换人命’,重活了一回,但急公好义的姓子不变,一看有事立刻招呼李逸风帮忙,后者当即出手。
承郃一行的高手力量,比起云顶刚刚在戏台前遇到的狙击毫不逊色,谁可都想不到,在小国南理的荒野之地,竟会先后遭遇两位甲顶宗师,云顶吃惊之下身形急转,同时躬身、缩背、藏头,以求避开羽箭强袭……云顶算错了一件事。
算错了自己的战力。
云顶的实力毋庸置疑,单打独斗的话,整座中土有资格与他争胜之人寥寥无几,可是这位活佛本身并不善于打斗。常年游走于无人之地与纯净雪山,唯一的敌人仅是自己,他是自苦修持,不是武林中人。云顶今天对付过的敌人,比着以往大半生中他相斗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所以云顶的修为强悍,但御敌经验却少得可怜,若身体完好无损自然无妨,但是在戏台前的混战里,他伤得着实不轻,尤其陈返射中他的那一箭,劲力伤及五脏。而那支利箭现在还插在他的肋下…云顶不怕搏命,却没有搏命的经验,他估错了身上伤势对武功发挥的影响,略略高估了自己。
云顶以为他能避开罗冠的长箭,直到施展身形时才猛然发觉,躲避的速度慢于自己的想象,利矢正对面门,难以闪避!
避不过,但有望抵挡,云顶左手仍扼住谢孜濯,右手猛地扬起,于刻不容缓时一把抓住长箭的箭身,同时身形暴退。
师承陈返,罗冠的箭上也蕴满巨力,云顶的确抓住了箭,却无法将其彻底拦下,仅仅是让利箭的速度减缓了……快若光电的刹那,但是在活佛的空明心境中,一切都‘慢’了下来。
利箭在握,但这支箭箭正‘缓缓’从自己手心中挣脱,方向不变,直直指向他的印堂;身形急退,可退后的速度仍不及‘减速’后的长箭,箭簇与眉心不过一尺之遥,已经能分明感觉到眉心处毛孔大张……云顶陡然开声大喝,不得已中左手放开谢孜濯回援自身。
双手把持箭身,力量的较量带动云顶肩膀急颤,来自罗冠的狠辣一击,终于被云顶化解,长箭力道被活佛硬生生‘吃’下了!
罗冠的眸子陡然收缩,生平第一次,被人赤手接下全力一箭。
云顶化解攻势也让内伤更重,口中腥甜味道弥漫,但仍不肯放弃,雄厚内劲再度爆发,急退的势子戛然而止,改做前冲,伸手去抓刚刚脱离掌握的瓷娃娃。暴退硬变作急冲,这样做等若自己猛击了自己一记,无疑会让伤势继续加重…云顶不管,他一定要带走玄机公主。
几乎在云顶重新抓住谢孜濯的同时,李逸风、无鱼、施萧晓三人也赶到近前。
云顶仍是单手御敌,左掌横挥想要逼退强敌,无鱼与施萧晓合力抵挡,三人较力,各自都是一颤,两位禅宗弟子的内劲被瞬间击散,但无鱼也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对方劲力一吐即受,并未趁势攻杀…即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云顶仍在手下留情!
云顶不杀两人是他的慈悲心姓,但是单纯就对于这场争夺而言,无鱼与无艳是否丧命并无影响,他俩拦住云顶的左手,就完成了任务。趁着两人的掩护,李逸风成功抢入空挡,刀剑并举。
战刀轰轰烈烈,如雷霆一斩,劈砍云顶右臂,再不放开谢孜濯?除非云顶不要胳膊;长剑悄无声息,如毒蛇吞吐,斜刺云顶胸膛,攻敌所必救,云顶想活命只有退后。
但云顶不放手,不退后。李逸风刀剑全中。
长剑斜刺,云顶只是动了下身体,劲力避开心口要害,这是小应变,不足为奇,真正让李逸风吃惊的是自己那一刀……竟是‘当’的一声大响。完全是看中钢石的感觉,只差火星四溅。云顶把几乎所有内劲全都集结到右臂,硬是挡了李逸风一斩!
利刃割入肌理,却无法砍断骨头。
随即李逸风被云顶一脚踢翻在地,与此同时罗冠追来的第二箭又到,云顶来不及应变,也根本不去应变,就任由对方一箭贯穿自己左肩,但瓷娃娃,仍在他的掌握之中!
前路上还有一个大宗师,云顶再不善打斗也能明白,凭自己的状况,绝无法突破罗冠的阻拦,去不了东方了;身后是西方,想都不用想,回鹘卫与山溪秀正急速追赶过来;至于正北方向,此刻已经杂乱脚步传来…留守在侯府中的石头佬已经得到消息,分出一半兵力,从北方乱糟糟地冲来阻截。
全无细想的功夫,云顶就此转向,抓着谢孜濯一起,向南方狂奔而去…云顶也知道,封邑南方是蛮荒山林,但没有别的对策,只能先进山,再想办法绕出来。
罗冠振声怒喝,也催动内劲紧追而下。
云顶手上抓着一个人,且重伤在身,可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全不逊于大宗师,两个人始终保持十余丈的距离,转眼消失于承郃的视线。
疾驰之中,罗冠也不敢再引弓激射,倒不是怕误伤瓷娃娃,他一辈子都在修习箭技,这点准头把握还是有的,不过聚力引弓,会大大影响奔驰的速度,对方的实力太强,万一要射不中,双方距离会被扯开许多,再追起来就困难了。
两人速度相若,云顶甩不开罗冠,唯一的指望也仅在于坚持着遁入深山,借助山林掩护逃走。这个时候,被他抓在手中的谢孜濯忽然开口:“你当我是谁?”
云顶凝聚余力维持身法,不敢再开口说话。
谢孜濯也不用他回答,径自向下说道:“你当我是郡主或者公主?为什么不用我的姓命来胁迫,又何必拼命去打?”
在云顶眼中,瓷娃娃就重要人物。由此谢孜濯想不通,云顶只要把她举在身前,喝一声‘哪个靠近我便杀了她’,所有人都会投鼠忌器。
云顶没法应答,只是摇了摇头,他不想那样做。至于具体原因,或许是道德,或许因信仰,或许是心情?他自己不说,旁人不得而知。
谢孜濯不再发问,安静了下来……一追一逃,快若疾风,小镇被两人远远甩在身后,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罗冠渐渐觉得胸中气血翻腾,上次伤得太重,休养到现在,出手威力虽然不弱,但身体根基尚未稳固,难以持久运力,可要就这么放弃,他万万不甘心,强压心口烦躁,硬撑着向下追。
而此刻,云顶的状况比着罗冠更差,肋下、肩膀先后被利矢洞穿,右手挨了一刀胸口中了一剑,更要命的,这些伤势的出手之人…陈返、罗冠、李逸风。这三个人算得上南理境内最凶猛的高手,他们的全力猛击谁都挨不起,云顶也不行。
五脏六腑刀绞般的剧痛,内劲运转得无比吃力、脚下渐渐失去感觉,本应坚实的地面不知何时变得‘稀软’了;耳朵里轰轰荡荡全是自己血液流动和擂鼓似的心跳声音,手中的瓷娃娃也越来越沉,云顶不确定,自己再这样跑下去,会不会就那么突兀死去,可他不停步。
旁人看上去,云顶的身法奇快,脚步稳健,就只有活佛明白自己的处境。再跑片刻,眼前的世界逐渐扭曲,农田、远山、树林都在迅速的褪去颜色,变成灰蒙蒙的一片……云顶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闭上了眼睛。
既然看不清,干脆就不看了,在进入山区之前,前路只是一片旷野,不虞撞到什么。当身体失去力量,他还有‘精神’,云顶是这世上最出色的苦修持,他有着无以伦比的坚定心志,而常年的修行早已让她学会了如何来利用自己的‘心志’。
眼不看、耳不闻,天地与我无关,时间与我无关,内心渐渐空明,摒弃外物便只剩自在世界,奔跑是唯一的执着…精神也是力量,支撑着身体,维持着速度,云顶在自己的世界中狂奔不休。
云顶没能再快,罗冠却渐渐缓慢,两柱香的追逐过后,两人间的距离于不知不觉中扩大了一倍,如果情形没有变化,云顶一定会逃脱,罗冠开始准备趁着自己还有余力再射去一箭,总好过就这样被敌人逃脱,不料就在此时,正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脚步声,连大地都在微微颤动着!
伴随脚步,还有阵阵腥风与直插云霄的尖锐啼鸣!外人绝无法想象的野兽,只属于一个人的可怕军队,险些把承郃郡主吃成穷光蛋的大鸟……大群泰坦鸟。
刘二正骑在最强壮的头鸟身上。
每次他骑鸟驰骋之前,总想着能意气风发,呼喝狂笑;可每次骑上大鸟开始疯跑,都只剩呲牙咧嘴,全身力气去保住大鸟的脖子,吓得肝胆俱碎,再也顾不上欢呼了。
刘家军进入封邑,是随着刘大人来‘砸场子’的。夜游班子的‘狗倌’吹嘘凶獒,尤其是那句‘十犬齐出万兽蛰伏’的狂言,在刘大人听来太刺耳,当时就跑去找自己的大鸟,打算在吐蕃人面前好好抖一抖南理威风。
现在的泰坦鸟已经不用再去深山捕食,承郃公主掏钱,把它们养了下来,安家在封邑边缘、封邑与大山的交界处,刘二这一趟往返不近,现在才刚回来,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吐蕃人可别这么早就睡觉’,他要显摆大鸟不假,但是又觉得,如果吐蕃人睡着了,再把他们吵醒不太好……云顶向北逃,想从封邑进入山区;鸟群自北而来,从大山边缘进入封邑,两下里正对了个正着,后面的罗冠霍然大喜,扬声喝道:“刘二,拦下他们!”
刘二被坐骑颠得头昏脑胀,根本看不清正迎着他们跑来的谁,但他听得到、认得出罗冠的声音,当即呼哨一声,鸟群听到攻击之讯,陡然兴奋起来,目中绽放凶光,身上翎毛炸开,一窝蜂似的向着云顶扑去。
罗冠停步、弯弓、凝力…前路出现阻截,云顶一定会停步、转向,再去寻求新的退路,而他身形变换之际,就是破绽露出之时,罗冠全神以待,只等云顶脚步一缓,便会放箭射杀。
至于瓷娃娃,罗冠不担心,虽然体力大幅下降,罗冠仍有信心,在射杀云顶之后再连续出箭逼退冲在最前头的几头大鸟,只要缓过那一刻,就能让二傻吹哨控制住鸟群的攻击,不会伤到瓷娃娃的。
可是罗冠不知道,为了坚强心志,云顶摒弃外物,进入空明境界,他根本就不知道前路出现了什么,又怎么可能停步?
云顶疾奔不停,直直撞向鸟群,自从‘两套爹娘’死后,几乎就在没了情绪的瓷娃娃,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笑靥如花,晶莹地绽放开来,美丽的疯狂。
双方正向相对,速度又都快如疾风,待后面的大宗师察觉不对劲时,云顶已经一头撞入鸟群。罗冠大惊,急忙对刘二大吼:“莫伤人!”
泰坦鸟凶猛,云顶陷入这样一大群猛禽的围攻,连尸骸都剩不下,但谢孜濯怎么办?凶鸟眼中只有肉,它们不分敌人朋友……当最前一头凶鸟的巨喙触及云顶的额头时候,外力加身,清明心境不攻自破,云顶一惊而醒,旋即‘啊’地一声惊呼,一时之间他完全不知身在何处,完全本能反应,探手一拳轰在鸟喙上,大鸟踉跄着退开,活佛也被震得臂膀酸麻。
周围无数猛禽一拥而上,云顶却恍然发觉,自己再提不起丝毫力气了。本已是强弩之末,空明心境又被击碎,来自精神的支持也就此散碎,云顶再无以为继,不等大鸟攻到便重重摔倒在地。
倒地之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情:用自己的身体掩住了谢孜濯…明知徒劳,仍是要去护住,我死不足惜,只盼着这个女娃娃能活下去吧云顶眼前一黑,在失去意识前的瞬间,他恍惚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口哨声。
云顶昏厥过去,但姓命犹存。千钧一发之际,刘二听到罗冠的大吼,驱散了鸟群,幸好现在的泰坦鸟吃喝不愁,不缺这么块点心,若是半年前云顶与谢孜濯必死无疑。
罗冠小心翼翼纵跃上前,二傻却不管哪套,他就在跟前,直接把云顶推开伸手拉起谢孜濯:“你没事吧?”
谢孜濯笑而摇头,先认认真真地说了句:“谢谢你”,跟着反问:“你带鸟来封邑做什么?”
“咬狗。”二傻如实回答。
……罗冠带着云顶、谢孜濯回去的时候,承郃一行已经和追兵汇合,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前后两场混战中,先后被云顶击溃的众多好手,不仅姓命无碍,甚至都未曾负伤,从帛先生到李逸风无一例外,都在交击时被云顶以大力震荡经脉,以至身体剧痛、内劲散乱失去战力,修养过一阵便无妨了。
不过相比之下,戏台前那一战的众人,比着郡主的随行好手要狼狈得多,人人都被赤蜂蛰上,满头满脸的大包,看上去全都胖了不少。至于那群赤蜂,它们是高原生的异种,到了南理根本无法生存,不知云顶用什么了什么秘法,让它们得以保持活力,平时藏在箱子里没事,表演时飞出来一会无妨,但飞舞的时间稍长就坚持不住了,不等镇上人想出对付它们的办法,它们自己便摔落在地,很快死去。
更让人意外的是,在红波卫把吐蕃人尽数控制起来后,夜戏班子的班主主动交代,说云顶有一只贴身携带的箱子,从不许外人触碰,神秘得很,待红波卫过去打开一看,居然是满满的一箱子药物,经过大夫辨认,正是治疗赤蜂蛰伤的灵药。
从头到尾,云顶都布置妥当,他只为抓人而来,从未想过杀伤人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