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宫中圣旨降下,出访大燕一品擂的南理使团人人都得了嘉奖,十位奇士的封赏正如任初榕曰前所说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出入,宋阳也如愿得到燕子坪的封邑。
京中官吏不断来访,携带重礼来给诸位奇士道喜,当然,他们大都是冲着常春侯来的,不过奇士们都在一起,没有只恭喜一个的道理,重臣们眼皮没那么浅,就是多备出几分礼物罢了,驿馆中一派喜气洋洋。
其他几位奇士,领到实职的,如萧琪、高木匠,就此去职位上报道,剩下的几个全都是虚衔,不用上值,仍是闲散人,二傻自然跟着宋阳,阿伊果和南荣也没走,两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任务…留在常春侯身边帮忙。
只有施萧晓来向辞行,明言要回去红城一趟,过一阵再去燕子坪找宋阳。
和尚要走并不意外,可他还会回来,就让宋阳觉得有些奇怪了,纳闷问道:“你还会去燕子坪找我?”说完,又笑着解释:“莫误会,我当然盼着你能来找我……”
施萧晓明白他的疑惑,解释道:“在蛮荒时,我应了琥珀前辈一件事:留下来帮你三年…等我再回来时开始算起吧。”
不知琥珀用了什么办法,能让施萧晓这种出世脱俗之人,答应留下来帮忙,唯一能肯定的是,留在蛮荒深处的那个‘娘’,对她和尤离共同的儿子,当真是在意的。
说完之后,施萧晓转身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宋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着他笑道:“再回来时,能不能把凌暖棠一起带来?”
施萧晓笑了,摇着头走了。
到了下午,宋阳又迎来了另一件高兴事,一直守在燕子坪的小九、哑巴,赶来凤凰城与主人相聚。与她俩同行的,还有山溪秀木恩。
两年不见,哑巴胖了不少,扛着独脚铜人左顾右盼之际,更添威风,走在路上人人绕着他;老太婆木恩脸上也添了些皱纹,一张老脸仍是成天阴测测的,没一点笑容,进入驿馆后和宋阳打了个招呼,也不理会旁人,自己找了个大树爬上去了;小九则长得高了些,显得亭亭玉立,见了宋阳又哭又笑……三个人里,木恩最辛苦,到了凤凰城只待一天,又启程往回赶,她得了宋阳的嘱托,要去和山溪蛮商量给开矿队伍让出一条同路。凭着宋阳和山溪蛮的交情,让路不过是小事一桩,全不用担心什么。
宋阳有伤在身,不宜长途跋涉,暂时留在京师,他听了任初榕的建议,暂时搬入郊外王爷家的山庄别苑,养伤同时,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
山庄里,两位大宗师师徒间关系……陈返不记得罗冠这个人,但心中还残存着对这个后生的亲近感觉,而对罗冠来说,现在这个样子正是他最期待的,虽然没机会相认,至少能守在师父身边,平时里随声说笑,偶尔被他教训几句,都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开心。
任初榕则忙碌起来,在安排好红波府的事情后,带上阿伊果赶赴西陲、去收服石头佬。这一趟路途遥远,无论如何她也没法赶回来过年了,对此任初榕毫不介意,反正也耽误了过年,在办完石头佬的事情之后,她会就近赶往燕子坪,常春侯的封邑里,还有大把事情等着她去主持。
值得一提的,任初榕此行,特意叫上了小捕一起。
虽然小捕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封邑毕竟是宋阳的,承郃有特殊的心思,她怕自己对所有事情大包大揽,会让小捕有‘被排斥’感觉,会不开心。
其实承郃小心翼翼地过分了,小捕不是心里能放下事情的女子,当初那点小小的委屈,不经意间就不知道飞散到哪去了,她纯粹是跟着姐姐出去玩的。
……新年过后,燕国方面仍没有动静,宋阳放松心思,安心养伤,暂时不去想其他事情。
镇西王暴怒之下砍得那一刀太狠,伤及内脏,修养起来着实缓慢,等到了二月中,宋阳才能下地行走,但还不能剧烈跑跳、更毋论打斗。其间任初榕不断传回消息,正如她先前料想,阿伊果出面后石头佬很快就顺服了,现在已经进入封邑,而开矿、建场等事也都进展顺利,燕子坪周边一片红火忙碌,但并未打扰小镇的安宁。
这天里,宋阳正和小九、二傻吹牛闲聊打发时间,忽然山庄仆从传报,左丞相胡大人来访。
经过上一次出使,宋阳和胡大人算是结下来一份交情。老头子心思细密,明白交情要经常走动,才会变诚仁情……虽然胡大人自己也没想过,将来会需要宋阳做什么,不过维持住这份人情,总是不会错的。
大家曾共患难,见面不用太客气,说说笑笑气氛融洽,聊了一阵,胡大人另起题目,说起了国内的禅宗佛教,打从年后到现在,不到两个月里,国内诸多大寺纷纷开坛讲经,接连办出十余场规模浩大的经课,许多早已闭关清修的高僧又动法驾,现身经坛,引出些不大不小的轰动。
一边说着,胡大人一边观察着宋阳的神色,待确认他对此毫不知情后,老头子微微皱起眉头:“你该留心一下的。”
承郃人在燕子坪,手上无数事情,同时又要兼顾红波府的事物,最近都顾不上宋阳,而宋阳在南理也没什么根基,想收集情报也有心无力,这的确是弱项,可暂时也没有弥补的法子,对此只是摇了摇头:“到底怎么回事?”
佛门高深开坛讲课,为信徒解经释疑,本来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最近这些场佛家事,在最后都会有一项专门的功课:正觉正视听,以戒定慧三无漏学破除邪魔诱惑。
对佛家的道理宋阳一无所知,胡大人知道他‘不学无术’,也不过多叙述,大概交代过后,直接给出答案:“就是那些老和尚在教导信徒,别信那些天神附体、撒豆成兵的鬼话,更不能和这样的妖人同路。”
说这话的时候,小九正好来奉茶,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面露古怪,抬头看了主人一眼……连小丫头都知道,最近南理国内,最出风头的、最新出炉的、会‘厉害法术’的那个人是谁。
宋阳也啊了一声:“他们…说的是我?”
“偶尔一趟经这么说,没什么奇怪;全国里十几场公课都提到此事,便可疑得很了。和尚们也只说到‘正觉正视听’,既未明言针对何事,更没说出妖人是哪个,不过…”胡大人笑了下:“应该是冲你来的。”
这件事本来胡大人也不知道,但他的夫人虔诚信佛,没法分身赶赴各地去听课,就命人去旁听、抄录课本回来自己苦读,能陪着左丞相风雨一生的诰命夫人,自然也有精明之处,把各地的课本收集一起后,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宋阳问:“会不会是皇帝?”坊间关于奇士主将宋阳的传言版本很多,会法术只是最普通的版本,甚至都有人说他是在世金仙,帝王家自然不喜欢这种说法。
胡大人摇了摇头:“万岁应该还不是很在意,真要是皇家安排下去的,我不会不知道。而且我想不通的,和尚们这么做到底图个什么。这样子踩人…有用么?”的确没用,因为宋阳没利用这份‘名声’,坊间把他传得再怎么邪乎,他自己缄口不言,至多再过几个月,传言就会渐渐平息,根本就用不着踩。
宋阳琢磨了一阵,也觉得想不通。对这种连猜都没法去猜的题目,聪明人都不会过多纠结,胡大人也只是来把事情告知,提醒宋阳多留意些,最后说道:“我会试着查一查,如果有发现随时告诉你。”
宋阳点了点头,道谢过后就此转开话题,闲聊起来,等胡大人走后,宋阳传书承郃,请她对和尚们的古怪动向也留意一下。
任初榕那头忙到不可开交,本来不忍心还打扰她,可是宋阳最担心的是,这些和尚会和燕国大雷音台有什么牵连,不容得他不重视。几天之后,接到承郃的雀书回信,只有寥寥八个字:我会留意,安心养伤。
字迹清秀,落然眼中让人感觉暖暖的舒服。
……再过一个月,宋阳的伤势终于现出痊愈的征兆,后背的伤口连同五脏六腑一起都开始发痒,小九怎么给他挠都无济于事,痒得宋阳恨不得变成一头熊,找棵大树去蹭蹭。这个时候,对他而言跋涉无妨,但现在却不能离开凤凰城了……回鹘使团已经启程,正在途中,过不多久就会到访。
很快小捕也回来了,她是要嫁给王驾的公主,回鹘使团到时哪能不在。
这次和亲,是丰隆登基以来南理最隆重的一次国事,皇帝无比重视,礼部从地下忙到了天上,务求显出南理的气度。京师重地更是处处布置,征兆了大批工匠粉饰旧宅外墙、修补残损街面,城中一片忙乱景象。宋阳看着只觉得好笑,‘千年后’他所在的城市一遇重大外事,就会这样大大折腾上一番表面功夫,原来都是跟丰隆学的……让宋阳意外的,回鹘使节还没到,顾昭君就先来探望他了。说句心里话,见到老顾比着去见回鹘儿,感觉亲切多了。
因为南荣的缘故,宋阳身边发生的事情顾昭君都一清二楚,一见面就大笑着恭喜,这次他不是空手来的,为常春侯前后两次大婚,都准备了重礼。
宋阳点头道:“看来你还是有钱。”
以前世的认知,顾昭君是典型的遗老遗少,‘大清国’完了、家败了,每天就只能喝一碗粥了,但出了门、见了人,还得稳稳地端着,架子再怎么沉,手都不带一丝哆嗦的;身上再怎么累,他自己心里乐意……付老四结婚,他人得到、礼更得到。
顾昭君哈哈一笑:“托东家的福,让我赚了一成佣金,以后再有这种好生意,别忘了再照顾我。”说着,吩咐手下把账本递上来,上次放火之后就直接开始逃亡,有关账目都没来得及交代。顾昭君对银钱事很仔细,一桩桩账目都有清晰记载。
尤太医留下来的大箱子珍宝尽数变现,除去‘烧掉’的和佣金,只剩下不到半成,顾昭君的手下奉上一只木匣,宋阳打开一看,除了剩下的银票,还有一沓沓的地契、屋权。
顾昭君道:“这个事还要问问你,睛城一把大火,烧毁了屋子但烧不掉地面,这些地契都还能再卖,你要打算变现,就交给我去办,老规矩,还是一成佣金,不过……我倒是觉得,最好先别卖。”
说着,老顾的脸上露出了一份笑意,显得有些阴损,宋阳看着他的神情略略一琢磨,忽然也笑出了声:“景泰修燕宫…是不是还在原址?”
顾昭君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没错!”
“那不卖!不光不卖,还得在这些地面上盖房子。”宋阳也开心大笑,任小捕陪他一起见客,看两个人笑啊笑的,俏脸上莫名其妙,还是宋阳提醒她道:“等景泰把宫殿盖得差不多了,咱还能再烧他一次。”火道人放火天下一绝,燕人根本没察觉九月八当夜的大火是有人故意而为,只道是暴乱而起。
大笑之中,宾主落座,宋阳先问起了大燕的动向,顾昭君把自己了解以及推测的状况和盘托出,国师燕顶逃回睛城后,先稳定住了蠢蠢欲动的二十一座须弥院,重整大雷音台的同时,也助景泰稳定了燕国民心。但是如果不了解内情,单从表面上看,一品擂暴乱过后,国师与景泰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宋阳挑了下眉毛,既要帮皇帝安抚民心稳定大局、又要表现出神权与皇权分裂对立的样子,两件事根本相互冲突,不知国师是如何办到的。
对此顾昭君并未解释,宋阳也无意追问,他才不管细节,皱眉思索了一阵,忽然问道:“我记得在漏霜阁时,你提过一问…他们打算坑谁?”
一直以来,国师和景泰都在‘对立’,明争暗斗不休,时时都会牺牲身边大将,连燕朝重臣都信以为真。而在一品擂当夜,反贼们的连串设计,干脆就让‘国师’和皇帝真刀真枪地打杀起来了……从这个角度去想,那场暴乱,反倒更‘坐实’了国师与景泰的‘势不两立’。
暴乱之后,燕顶和景泰还要接着把戏演下去,他们打算坑谁?
顾昭君摇了摇头:“还在查……这个事情,我和帛胖子、李红衣、谭老爷子都碰过了,暂时找不到火上浇油的机会,等等看吧。其实这样也好,他们也没心思来对付南理,借这个机会休养一下,养养自己,没坏处的。”
宋阳皱眉,老顾说的话没毛病,不过态度不对劲,以前他不说什么,但态度很明显,撺掇着自己去燕国、对付景泰;这一次他居然有了些‘息事宁人’的意思,劝宋阳好好休养。
顾昭君能明白宋阳的心思,语气认真:“稍安勿躁,对仇人我不会手软,更不会就这么放弃了,路还长着,不用着急也不能着急。”
宋阳笑了下,没再多说什么。
顾昭君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话锋一转,有些突兀地问:“还记得以前和你说过的,我小时候有过两个大梦……”
“记馆,赌场。”宋阳听他说过好几次了:“无关风月坊以前就是你的买卖。”
“两个买卖,有讲究的。”顾昭君挺开心的样子:“色字要讲究‘意境’,所以我把风月坊开在了睛城,中土世界的点睛之地,天下没有比哪里更灵秀的所在了。”
“而赌字,讲究的是气。气势、气派、豪华奢侈、远远一看便要感觉它扑面而至……”顾昭君说起了自己的生意经,宋阳插口道:“燕皇宫?”
老顾哈哈大笑:“那个就不用想了,就算它还完好、景泰肯搬走我也不敢要,说不定哪天你在那赌输了,再逼着侏儒一把火给我烧了!接着刚才说,气势从那里来?全靠自己来建实在太费力了,最好是能借势。这个势怎么借……”
顾昭君滔滔不绝,好一番长篇大论,越说越兴奋,几次都险些把手从袖子里挥出来,最后总算给出了结论:“奇峰莽林,山川无尽,周遭尽是原始模样,独独正中一片辉煌小城耸立,蛮荒可畏而人间富贵,相映相衬;山丘耸立、小城明耀,呈出群仙抱月之势,我要的,便是如此!”
小捕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可宋阳不禁失笑:“艹,山地版拉斯维加斯!”
一句话,顾昭君就听懂了头一个字,眨着眼望向宋阳:“啥?”
宋阳摆手道:“甭管是啥了,你打算要建大赌坊?”
“何止赌坊。十岁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赌只是个题目,这个题目之下,声色犬马、酒色财气一样都不能少!初建时,就得以‘城’待之…我要做的,是一片繁华之地。”
懵懵懂懂的任小捕,又一次无意中点破真谛:“赌…城?”
苏杭不在,所以没人能明白宋阳为何会笑得如此开心。
顾昭君不以为意,也不再云山雾罩,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你的封邑,就是这样的地方…这笔生意,有没有兴趣?”
小捕心眼好,既怕老顾赔钱,又怕挫折他的兴致,小心翼翼地提醒:“燕子坪挺偏僻的,怕是没谁会专门去那里赌钱。”
老顾对小捕客气得很,先点点头示意感谢,而后又摇头笑道:“只要味道对,就不怕偏远…而想要‘味道对’,就一定得偏远才行,要不哪来的气势?远,不怕。我可以负责路程,宝马香车,既有武士护送、又有婢女侍奉,只要肯掏钱,一路游山玩水,保你逍遥快活……”
说着,顾昭君又来了精神,他连‘发展旅游业’都想好了…宋阳咳嗽了一声,打断老顾,问道:“你有钱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