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
今年的秋天,比起往年要更冷。从中秋节开始,到现在短短二十余天里,睛城一共下了七场雨。一场雨水一份凉意,层层积累下来,让秋风早早就添了凄然味道,所过之处吹得草木瑟瑟,也吹得人心里发皱。
午饭过后,宋阳坐在驿馆中,和二傻、萧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蟹九爷赶赴蓬莱公干,不知朝中会不会再派下密探来调查自己,谨慎起见,宋阳最近都没和漏霜阁有什么联系,这段曰子过得异常轻松。
有关那场大火的准备他全不了解,半个月前,侏儒和瞎子就完成了所有案头准备,剩下的事情也就和他们再没半点关系,全都交由了顾、李、帛去主持,其间从未有人来送过信,不过宋阳明白,没消息就是一切正常、一切顺利了。
正闲聊着,门外人影一闪,施萧晓回来了。
大雷音寺的情形,施萧晓以前曾在闲聊时听阿泰说起过,他了解的这些事情对琥珀异常重要,这些天里两人常常见面……施萧晓的脸色不太好,见他神情有异,宋阳皱眉问:“怎了?”
“刚从琥珀前辈那里回来,”施萧晓在铜盆中浸湿帕子,将其敷在脸上:“她的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但还差两样东西,一是你的血,另是鳞皮手套,你快些准备好,我送过去,或者……”说到这里,他有些迟疑了:“不知有没有人会盯你,你要是有把握甩开盯梢,我想这趟你能亲自去。”
宋阳没多问什么,稍稍寻思了片刻起身出门,去了回鹘驿馆。过不多久,回鹘武士之首阿夏,带着一批扈从大摇大摆走出驿馆,穿大街过小巷,一副无聊闲逛的样子,走了一阵,进入一家专营民俗玩意的老店,众人绕过柜台直接进入后堂……又过片刻,抹去回鹘装束、换回汉人衣装的宋阳从老店的暗门中悄然走出,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几拐几绕,宋阳出城,越走越偏僻。也是半个月前,琥珀搬出了漏霜阁,她说自己要专心准备大雷音台之行,在漏霜阁中多有不便,但具体什么‘不便’她没提过。
她搬到了城外,偏黄野外,守着一片乱坟岗子。
大宗师罗冠不在,一品擂将近,他必须回到皇宫随时听候差遣,此刻护在四周的李明玑的人,叶非非在此坐镇,那个偷谭归德时出现过的老汉也在,显然这一伙是李明玑最最精锐的手下了。
一进门,腐烂恶臭、药物和香料的味道混杂一起,扑面而来。这股味道有些熟悉,宋阳仔细回忆后恍然大悟,这是国师身上的味道。燕子坪上国师扑向马车时,他曾闻到过,不过并未太在意罢了。
琥珀的心思用得深,要扮作国师就少不了这股味道。
此刻她已经‘扮’上了,裹胸、垫背,把身形‘修理’得相近国师,脸上带着惨白面具,身上罩着白色长袍,不留一丝缝隙,因为还没拿到手套,她的手也如顾昭君一般,对揣在宽大的袖子里,现在望过去,至少宋阳辨不出真伪。
面具是铁匠萧易在琥珀的指点下打造的,这其中倒不存威胁,铁匠全不知内情,从他干活开始,出门就会有帛先生的人跟踪、回到驿站后有南荣监视,确保他不曾泄密。
显然,琥珀没想到宋阳会亲自来,腹语笑道:“怎么自己跑来了,让和尚跑就是了,明天一品擂,你该安心静养。”
一品擂南理不用打,又哪用养气凝神,再说就算要准备,施萧晓也和宋阳一样是赴擂奇士…果然是做母亲的心思,和儿子一比,其他人都不能算人,可以拿来当牲口使。
宋阳笑着摇头,口中啧啧称赞:“您老这扮相,幸亏我提前知道,要是在外面碰到,我非得把刀子扑上来不可。”
琥珀开心,被宋阳的马屁逗得咕咕地闷笑,依旧是从腹中传来的笑声,或许是她对腹语气息控制还不够熟练、或许是她身体虚弱所致,刚闷笑了两声,突然大声咳嗽了起来。
宋阳赶忙上前想要帮她压背镇咳,可才跨出两步,整个人突然愣住了。琥珀的咳嗽声……不是她的嗓音,或者说这咳嗽声音完全不是从嗓子、从口中传出,而是自喉咙、从脖子里‘漏’出来的。
宋阳也是毒者、医者,如何听不出,琥珀咳嗽会如此的真正原因:不仅毒哑了自己,还烂穿了咽喉……便如国师的情形,一模一样。而咳嗽引来身体的剧烈颤抖,长袍抖动中,袖口露出一线缝隙,触目惊心的,脓疮、疖子、正在腐烂的皮肤。
恍惚里宋阳甚至没法分清,眼前这个人究竟是国师还是琥珀,直到她压住了咳嗽,用腹语笑道:“没有十分的功夫,去不了大雷音台的,我可不想死在那里。
腹语窒闷,笑意轻松。琥珀用药物腐烂了全身皮肤,下的是猛药。
靠着长袍、面具、手套,不会露出丝毫肌肤,可要是‘无意中’让雷音台的和尚看到自己的腐烂皮肤,无疑更添可信;又或者嘶哑的咳嗽上一阵、忍着剧痛用只有国师才会有的嗓音厉笑几声……而且,国师身上独有的那股味道,靠着其他手段配不到丝毫无差,必须要模仿者也真正腐烂才可以。
还有琥珀的眼睛,也点过特治药水,原本灵动、清透的眸子,变得血色密布,阴森冷漠。
宋阳明白了,为什么施萧晓要他亲自来看一看,琥珀为了装扮国师花费的苦心,远超旁人事先的想象。
琥珀离开漏霜阁、搬来偏僻地方的原因很简单,她要用猛药来腐烂双手、小臂、脖颈、口舌、足踝甚至面孔等多处皮肉,很疼,她不打算咬牙憋着,疼得时候要喊出来。
漏霜阁在繁华之地,凄惨嚎叫有些太惊人。
宋阳惊呆了,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堵在喉咙深处的莫名窒闷也让他说不出一个字。琥珀则继续笑着:“别那么没出息,算不得什么,想想看,大雷音台是燕顶的老巢,要是真能毁了,让我再烂十次都没的说!何况我烂的厉害,但好治得很,等明天过去一切落定,儿子给我治。”
宋阳点头,想留眼泪、又想说什么,琥珀却不容他多言,既然已经‘露馅’,她也不再隐藏腐烂的双手,自怀中取出一只薄得几乎凑明、不过黄豆大小的蛹子抛了过来:“用空心针引血,注入其中,能保血二十四个时辰的新鲜。”
宋阳平稳心情,把自己的血度入蛹内,随即又按照琥珀的吩咐,取出鳞皮手头,翻转过来,将血蛹小心翼翼地粘在‘右手食指’尖,不用问,如果有必要,琥珀会当着‘心腹’的面前传一道法旨…落在法旨上的那道血迹,足以抹去所有怀疑。
有关大雷音台的‘结构’,所有了解都来自施萧晓,大概够用了;而明天冒充国师的‘步骤’、言辞等等,是和顾昭君、帛先生、李明玑一起反复商榷成形的。
对于这些细节,宋阳并不了解,琥珀也无意多说,接过手套带好,发力试了试,确定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只要自己需要时就能挤破血蛹沾上宋阳的血。琥珀满意的笑了笑,随即省起隔着面具儿子见不到自己的笑容,是以发动‘腹语’,闷笑了几声:“好得很,这下算是齐备了。”
宋阳试探着问:“明天…谁陪您去?”
不出意外的。琥珀摇了摇头:“我能扮作国师,可没人能扮作国师阿一阿二,而且多一个人,也就多了一份破绽,还得要我艹心照顾,烦得很,我自己足以。”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撒气漏风、用嗓子发出的笑声:“不用担心,燕顶不在,就凭其他秃驴,即便拆穿了我又能怎样?一个不留,全都毒死就是了。”
只身进入大雷音台,凶险不言而喻,宋阳担心,却没去劝阻。要劝的话早在二十多天前、琥珀决意冒充国师那时就该出言阻拦了…琥珀此行,与宋阳无关,她是为大哥,为尤离,为来这世上十八年、却从未真正去看过一眼这花花人间的儿子,才要冒充国师,去大雷音台。
宋阳扫去眼中、脸上、心里所有的嘈杂情绪,对琥珀露出个笑容:“明天大雷音台的和尚就该倒霉了。”
琥珀却没回应什么,而是歪着脑袋凝神注视宋阳,过了半晌才深呼吸、说道:“我的儿子,笑起来果然好看!”虽然腹语语气模糊,但也能听得出其中那股得意和自豪。
……宋阳返回驿馆时,天还亮着。而此时景泰正在御书房内,面无表情地坐着。
书案前有几位重臣,在逐条呈报着最近的朝政要务,每一个人说的都是要紧事,关乎国家、军政、民生,可他们具体说的是什么,景泰完全没听进耳朵,他走神了。
大臣越说声音越小,谁都能看出皇帝心不在焉,由此几个大臣有些不安了,景泰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杀人,这个时候站在他面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可意外的,景泰回过神来后,并没有乱发脾气,对臣子道:“这些事情你们看着办就好了,下去吧。”说着,他还歉意地笑了笑……几个大臣退下后,免不了彼此对望一眼,虽然没说出口,但都是一样的心思:万岁爷转了姓子了?
姓子没变,但想法变了,景泰比谁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国师不在了,他就不能再疯。
大臣走后,景泰继续发呆……明天就是一品擂了,可国师还没回来,连个消息都没有。一行人中,有四个都要登擂的,四个大宗师啊,其中还有一个真正本领远超‘宗师’虚名的国师。
已经拖延过两次、又抛下重注,没法再拖,否则会被臣民误会,以为皇帝怕了,可他们不会来,大燕又还剩几分胜算?幸好,手上还有个罗冠坐镇,其他九个修为不一,但也都是了不起的好手,还有一拼的本钱。
可最最重要的,也是景泰最最担心的,并非明天的擂台,而是国师的生死,国师绝不能死。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放出了那只信雀…国师曾认真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的那只雀子。
雀子的那边是一个人,自幼就跟随着国师、绝对可以信任、也是本领仅次于国师的人,花小飞。
花小飞不在大雷音台,他有自己的任务,轻易绝不容打扰的。可事情变成现在的样子,景泰没法子再等更没法再忍,联络对方,不是让他来主持擂战,而是告知国师的失踪,请他赶赴南理去找人。
国师失踪,此事机密,也只有此人值得信任了,他现在该抵达南理了吧……正胡思乱想着,传事太监忽然跑了进来,跪禀:“万岁爷……”
会不会是有关国师的消息?景泰精神一振,但很快就失望了,是明曰山庄传来的消息:苏杭呈禀,热气球今晚就能大功告成,如果皇帝想‘飞’,明天就可以。
景泰摆了摆手,没发脾气,明天不行,九月八,一品擂。
后天、大后天…直到国师回来之前都不行,国师不在了,皇帝就不能再发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