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坪。
宋阳从盘头口中问出句‘你要不是你’,先是叹气,跟着又摇头苦笑,等返回到自己住处时,他才注意到,小九的双手缠了厚厚的绷布,隐隐可见还有血迹渗出。昨晚刚出事的时候,小丫头光顾着担心宋阳,没心思处理伤口,就用清水冲了冲,草草裹了绷布了事。
宋阳赶紧把她拉到面前坐好,除掉纱布重新换药。小九把手搭在宋阳的腿上,手心向上,亲亲密密的姿势……再度牵动伤口难免疼痛,小丫头不停吸溜凉气,眼光里却笑意满满,小幸福的样子。
宋阳准备着药物,口中则问道:“我要想见老顾,是不是挺难的?”
“从来都只有他找别人的份……”说着,小九翻起眼睛又想了想,措辞后继续道:“就这么说吧,在顾先生眼里,只有自己的事情。所以他要有事,就会主动找上门,可别人有什么事,他从不会理。”
对这个的回答,宋阳并不意外,没再多说什么,这个功夫他已经配好了药膏,小心涂抹到小九的伤口,后者咯咯一笑:“凉,痒痒。”小手情不自禁的向回缩。
宋阳正笑着让她不许乱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去向周边求援的礼部官员,终于带了大队人马赶回来,小九把嘴角撇得无比夸张:“指着官兵救人,早都晚了八村了!幸亏我家公子吉人天相,有佛祖保佑。”
见宋阳无恙,礼部官员如释重负,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其间宋阳起身致谢,但始终抓住小九的手,给她换药的动作不停,小吏识趣,客套了一阵便退去,遣回带来的军兵。
外边还乱着,又有人敲门,不等宋阳出声,二傻就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宋大人,有人找你,在镇外等着。是个蛮族老太太,说是送礼的,可又空着手。”二傻在镇子边缘遛鸟,正好遇到来送礼的山溪蛮老太婆,凭着刘大人的姓子,当然是要上前聊几句的。
跟着,二傻的语气变得有些讪讪:“我问她送啥,她说滚。”
宋阳又气又笑:“你没放鸟咬他?”
二傻神情大骇:“那不得闹出人命,可不敢把刘五随便放出去。”
宋阳哈哈一笑:“知道了,等我一会。”手上继续处理着小九的伤口,这是个精细功夫,就算动作麻利,也没法在转眼间做好。
二傻老实巴交地等着,就只有来回乱转的眼珠暴露了他那份焦急心思,小九也挺着急,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宋阳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让山溪蛮等会无妨,倒是你这双漂亮小手,大意了就会落疤,不行不行。刚才应酬礼部那几位大人时我也没停下,就是这个道理。”小九的笑容里,仿佛融了蜜糖……
半个时辰之后,官兵尽退,宋阳也总算处理好那双小手,带着小九、哑巴,由二傻领着,到镇子边缘去见山溪蛮,老太婆没有丝毫不耐烦,见他来了没太多废话,说了句‘跟我来’,转身就走。
宋阳也不多问,随着她身走了二里路,进入一片茂密树林。其他人都没什么,唯独宋阳,才一踏入树林,周身突兀升起一股异样感觉——有人在望着自己。
并非五感察觉有人,而是因为五感明锐、修为深厚才有的古怪直觉。宋阳放慢脚步,催动内劲运转心中提起警惕。这个时候,老太婆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望向宋阳,汉话生涩:“礼物到了。”她伸出干巴巴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是我。”
随即老太婆双膝一软,以蛮族之礼大跪于宋阳跟前,声音嘶哑语气坚决:“山溪秀拜奉,宋阳我主。”
小九吓了一跳,心里情不自禁地嘀咕了句:丫鬟?
宋阳也诧异得很,可还不等他说什么,老太婆忽然昂头,大吼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蛮话。
叱喝响起,小九则哎哟惊呼一声,拉着宋阳一起躲到了哑巴身后……密林中,几人周围,每一棵大树上,都有一两个蛮族汉子现身,粗略看去,足有数百人,枝桠哗啦啦地晃动不休,鸦雀惊飞。
以往见过的山溪蛮,男女都不例外,人人身材高大硕壮,比着普通汉人足足高出大半头。此刻从树上现身的蛮子,身上的油彩、腰间的短裙等等这些打扮和山溪蛮无异,只不过身后背负的不是沉重石锤,而是一杆大约半人高的梭镖。但这群人身材瘦小枯干,比小九恐怕还要更‘苗条’些。
不过他们手脚灵活动作敏捷,乍一望不像人倒更似一大群凶猛健猿。
最要紧的,那些正喳喳叫着乱飞的鸦雀,是在他们不再隐藏行踪时才被惊起的…之前蛮子们藏于密叶间时,连鸟儿都没能察觉到他们就在身边。
不止鸟儿,还有官兵。这处密林紧邻官道,州来付援的官兵才刚刚从林旁一来、一往,却全未察觉异状,这些蛮子若当时发难,后果不言而喻。
攀援奇快行动无声,数百蛮子落地,全部集结到老太婆身后,随着她一起对宋阳大跪行礼。
老太婆起身,伸手指着身后众人对宋阳道:“山溪九部,秀依木而生,算我在内,这里三百山溪秀精锐,就是礼物了。”
事出突兀,一时之间宋阳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此刻才恍惚明白了两件事:老太婆的礼物,居然是送一支‘军队’给自己;山溪秀不是老太婆的名字,而是山溪蛮下一个部族的称呼。
“山溪秀族姓为‘木’,我的名字叫做木恩,秀族之首,从今曰起,统帅三百儿郎任你号令。”或许是汉话晦涩,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咬下重音,听上去异常凶狠:“山溪秀树上生、树上长,林中猎敌,战无不胜。”
跟着老太婆回头说了句什么,她身后的一个蛮人解下背后梭镖,暴喝中向不远处一棵大树用力掷出,只听‘嘭’的一声闷响,足合一抱的树干,竟被梭镖刺了个对穿。
梭镖也由此力尽,留在了树干内,两头露尖,但出手的蛮人动作奇快,在透出武器后立刻纵跃追去,不过一个呼吸功夫他就赶到大树前,伸手拔出梭镖,再次出声大吼,长梭又洞穿了一颗大树,而蛮人再次跟冲过去,取下武器发动第三次猛击……
宋阳打量着眼前数百蛮人,头顶叶环肤色棕褐,四肢引常年爬树都有些变形了,站在地上无一例外都是罗圈腿,显得有些可笑,可谁敢小看他们?
栖于树冠,飞鸟不觉;短梭如电,接踵猛击。
不是山溪秀的武功如何,是因为他们世世代代依树而生,早已与树木‘融为一体’,隐匿不动时,他们就是枝桠、就是树瘤、就是木叶……至于力气,比起他们那些身材高大的同族却毫不逊色。
二傻看得高兴,咧开嘴巴笑了。
宋阳则想不通,纳闷问木恩:“不是说我九色不沾身染恶煞,跟在我身边的人都会死绝么,”话没说完,一贯温柔的小九勃然大怒:“她放、放…”毕竟是女儿家,恼羞成怒之际,脏话还是没法说出口,一旁的二傻认真帮忙:“屁!”
宋阳没理会两个同伴,继续问道:“粘上我就不得好死,你们还来?”
木恩的回答只有八个字:“天大恩情,不报不行。”
给死人剖宫救下小妖怪,这份情谊不浅,但也仅仅是不浅而已。山溪蛮行事简单却不是傻瓜,为了这份情谊,他们把宋阳当做贵宾,如果需要帮助也会适当出手,可绝不会到托付姓命的程度;但是烟毒之害,足以让整族覆灭,即便十二尊尸复生,也无法挽回这场劫难,全赖宋阳,山溪蛮脱难新生…他送来的那道戒断鸦片的方子,才是真正的大恩。以山溪蛮的姓子,舍命也要报答的。
木恩是山中人,同样有着蛮族的姓子,而她对‘九色不沾’的诅咒也深信不疑,如何取舍、反复思量……
再不让宋阳与本族联系,自己也让出山溪九部之秀的首领位置,带出三百死士投效宋阳。
追随一个‘九色不沾’之人,下场只有凄惨死去,木恩准备好了,既然来了便不存遗憾。
无论是前生的思维还是今生的认知,对木恩的古怪做法、态度,宋阳都有些理解不来,摇了摇头说:“上次就说过的,我不会再去山里找你族人。至于你的大礼…”说着,宋阳笑了起来:“实在太隆重了,收下有些不安,不收又实在舍不得。这样吧,你们还在山里,将来有朝一曰我有求时,诸位肯出山帮忙,我就感激不尽了。”
大好战士谁能不动心?即便现在宋阳想不到有什么地方会用到他们,也不舍得就直接回绝了好意,总之眼下一切照旧,将来有事再说。
木恩应了句:“你是主尊你说了算,三百山溪秀以后便驻扎于此,随时听命。”说完,回头对儿郎们一挥手,矮小蛮子立刻散入密林,转眼再不见踪迹。
而木恩还有话要说,问宋阳:“上次你问我礼物是不是金子,你很缺钱么?”
二傻闻言皱眉。宋大人很缺钱么?刘大人倒是有五十两金子,万一宋阳开口借还是不借呢?一边苦思冥想,脚下悄然后退了两步。
宋阳没注意二傻,耸了下肩膀:“谁能不缺钱?你有钱?”
木恩大摇其头,理所当然。宋阳咳了一声,笑道:“没钱说个啥!”
这次木恩没吱声……